一貫歡聲笑語的拾翠殿此刻萬籟俱寂。
宮人們進進出出半點腳步聲都不敢發出, 生怕驚擾寶鸞歇憩。
傅姆守在門邊,滿臉憂心。
自趙妃去世後,公主黯然神傷, 眼睛沒有一刻不是紅腫的。
夕陽的餘暉為庭院染上一層金黃色, 傅姆看了看漏刻,很快就到酉時。
每天這個時辰,公主都會去朝陽殿陪六殿下一起守靈。
傅姆有些猶豫, 她本該叫醒公主,可是公主好不容易歇幾個時辰,她想讓公主多睡會。
傅姆在門外等了半刻, 最終還是進了屋,輕手輕腳來到榻前。
“殿下, 殿下。”傅姆輕輕搖晃寶鸞。
睡夢中的美人兒不知夢到了什麼, 眼角下隱隱有淚漬,黛眉微蹙, 似西子捧心, 我見猶憐。
傅姆越發心疼, 動作更加輕柔:“殿下,今夜還去朝陽殿嗎?”
寶鸞迷迷糊糊聽到這一句,從夢中掙出,張開惺忪睡眼:“姆姆, 什麼時辰了?”
傅姆答:“酉時一刻。”
寶鸞一聽已經過了酉時,連忙從床上撐起:“怎麼這麼晚了?快快替我梳洗。”
傅姆立馬喚宮人進屋伺候。
寶鸞一邊穿戴一邊催促:“快些,快些。”
傅姆忍不住道:“殿下莫急, 就算晚些去,六殿下也不會說什麼。”
滿宮上下,有誰像公主這般, 真心實意為趙妃的逝去傷心,夜夜不辭辛苦陪著六殿下守靈?
也就公主渾金璞玉的一個人,才會赤心相待曾經的故人。
寶鸞對著銀鏡照,有些發愁:“怎麼睡一覺起來,眼睛還是腫的?”
傅姆不敢說,那是因為又在夢裡哭了呀。
宮人照吩咐為寶鸞簡單挽個發髻,特意取來煮熟去殼的雞蛋,在寶鸞眼皮上滾來滾去試圖消腫。
雞蛋都滾涼了,寶鸞還是覺得眼睛腫,她又派人去冰窖取冰,用冰敷眼睛。
傅姆心疼得不行,又急又無奈:“這種天用冰,豈不壞身體?”
寶鸞細聲:“就敷一會會,不冷的。”
傅姆這些天擔心不已,就怕寶鸞為趙妃的事傷了心神,這會子見她為了消下眼睛的紅腫,竟用冰敷,心中苦澀實在受不住,背過身抹眼淚。
“既怕眼睛腫著被人瞧見惹人擔心,作甚還要出去,待在屋裡歇息豈不更好?”傅姆更咽,“飯不好好吃,覺也不好好睡,夜夜跑去守靈,一守就是一夜,再這樣下去……”
寶鸞急忙站起來替傅姆擦眼淚:“姆姆,彆哭,今夜是最後一晚,我明天就不去了。”
傅姆:“當真?”
“真的,明天、明天趙妃就下葬了。”
傅姆總算鬆口氣,剛想說“那就好”,察覺此話太過涼薄,及時打住,改口道:“公主一番孝心,趙妃泉下有知,定十分寬慰。”
寶鸞轉過頭去,繼續由宮人用脂粉薄塗眼下遮住紅腫。
她有些慚愧,眼睛不敢往鏡裡瞥自己。
夜夜去朝陽殿守靈,並不隻是為了趙妃。她不能放班哥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朝陽殿,所以她去陪他。
要是讓她單獨一個人留在朝陽殿,她是守不住的。也許不到兩個時辰,她就會被自己嚇得跑回來。
為趙妃的逝去傷心是一回事,害怕趙妃的屍體又是另一回事。她看多了鬼怪異誌的話本,至今不曾看過趙妃的屍體。
她還是有些害怕趙妃的。
趙妃被她當做母親時,發瘋掐過她,這份陰影直到身世大白後才漸漸消散。
她不再渴望趙妃的母愛,但趙妃曾經象征著她整個幼年對母親的期盼,這份期盼在得知趙妃並非自己的母親後,沒有變成怨恨,而是化作同情。
她同情趙妃瘋了十幾年關在一個地方不見天日,同情班哥被送走十幾年好不容易歸來,剛和母親相聚,卻轉瞬間麵對生離死彆。
班哥恢複身份後,趙妃清醒的次數比從前多。趙妃死後,她才知道,趙妃清醒時曾做過一個佩袋給她,上麵繡著一個寶字,半個鸞字。
原來趙妃記得她的名字。她並不是讓趙妃厭惡到想要殺死的壞孩子。
寶鸞小心翼翼拿起寶石漆盒裡繡著青鸞圖紋的佩袋,半個殘缺的字隱在佩袋最下方,她愛若珍寶地將它捧在心口處,而後重新放回去鎖好漆盒。
也許,不瘋的時候,趙妃也曾將她當成自己的孩子那般愛過。
從拾翠殿到朝陽殿,宮道被黑夜淹沒。
宮人們提燈照明,闊大的廣場,皇後坐在步輦上,示意眾人停下。
前方拾翠殿的宮人抬著寶鸞的坐輦匆匆而去,十幾盞宮燈,照出一條螢黃的道路。
走得太急,沒有人注意側方連通廣場的拐角處,兩盞華麗的鳳燈停駐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