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鸞看看風箏又看看六皇子班哥,特意拉長語調:“看我對你多好,送你上青天。”
班哥假裝疑惑,幽黑的眼眸斂著笑意:“嗯?”
“人在風箏上,風箏天上飛。”寶鸞搖頭晃腦,一本正經說完後自己先笑出聲,“畫中人展翅翱翔,好看,真好看。”
班哥板起臉:“怎能將六兄畫在風箏上?你這淘氣鬼。”裝了一會相,湊近寶鸞耳朵低聲道:“忍心六兄一人孤零零在天上飛?下次將你自己也添上。”
寶鸞樂陶陶拉扯風箏線,上次爬山後的鬱悶一掃而空,心裡真正高興起來。
他待她還和從前一樣,並沒有因為她試圖乾涉朝堂而疏遠她,想來上次說那些話,隻是想提醒她小心行事而已。
要她自己說,朝廷大員中,她隻和顧清輝一人有過私談,說是乾涉朝堂實在冤枉。至於那些官員女眷,往來的時候談天說地,提及旁人家裡的閒事,是無可避免的,而皇後身邊親近的女官和夫人們,偶爾出現在這些閒言碎語裡,也是她不能阻止的。
她甚至都沒有像其他聖眷有加的人那樣替人通融幫襯不是嗎?幾位長公主時常“好心”地替某些外地官員或犯事官員周旋遊走,這種事在長安再尋常不過。
官員調派,政績評考,處處都是可以鑽營的,拿錢尋門路,是人人都會做的事,就算是握有兵權的重臣大將,也會在京中建立關係。宮裡有沒有人幫著說話,有時候是決定生死的關鍵。
女官都能做到的事,比女官身份更高人脈更廣的人,能做的事自然更多也更容易。據她所知,她的姑姑康樂長公主就曾私下收過一個外省官員的重禮,五十萬兩白銀,求一句話而已。
作為經常伴駕的公主,寶鸞今年也開始收到似潮水般撲擁而來的暗示,她隻裝作聽不懂。外地大臣們在京中處處打點,每年的年節禮各宮都有,從她記事起就有。幼童尚且有此待遇,更何況是長成後的公主?即使做出事事不管的樣子來,也無法澆滅彆人的熱忱。
寶鸞側頭注視班哥,很自然地想到他身上。一個皇子,一個已經嶄露頭角的皇子,外人的熱忱隻會更多不會少。
風箏放高後又收回來,寶鸞一隻手拿風箏,一隻手扯著班哥的煙紫雲紋寬袍,兩個人在水邊歇涼。
宮人奉上茶水點心,班哥俯身將帕子用溪水浸濕,先替寶鸞擦手,又換上乾淨絲帕替她拭汗。少女水靈靈的眼睛注視著他,似有話要說。
班哥笑道:“是不是怕擦花你的妝?我會小心的。”
“除了這個,還要小心彆的。”寶鸞的聲音柔柔細細,諄諄說出自己的關切:“要是有人求辦事,千萬打探清楚。”
班哥一聽就明白,有幾分驚訝又有幾分欣慰。
難得她想得到這個,且又能為他想一想。他忽然有些驕傲,心中珍視的小女郎,不是一個能夠被人輕易左右糊弄的人。
他見過太多人在權勢錢財麵前暈頭轉向,而這其中並不全是貪婪的人。有時候隻是順勢而為,舉手之勞的一件事就能改變一個人甚至是一個家族的命運,這種隨意擺布彆人的感覺,是很容易令人迷失的。
班哥當然知道有多少人想方設法攀上寶鸞,想走她的門路。他沒有阻止,因為這是她深得聖心後注定會遇到的事,他也想看看,他的小女郎會被什麼打動。
“以後你來求,我肯定打探得一清二楚,花上一年半載考慮。”班哥從袖中取出花鳥葡萄鏡,寶鸞故作生氣的小臉這才變了變,轉為滿意的甜甜蜜笑。
對著鏡子裡發妝整齊的自己扶扶鬢角,照完後想到周圍還有好些官員在,忍不住替班哥知羞。
身為皇子,衣中袖鏡,他也不擔心擔心自己的威嚴。
“替自己的妹妹整妝,誰敢派我不是?”班哥點破寶鸞的心裡話。
寶鸞嘟嘴:“不識好人心。”
班哥噙笑輕拍她額頭:“生受你這個好人。”
寶鸞捂著額頭,將他剛才笑著揶揄她的話還回去:“好人不好當,求你辦事還要等個一年半載,這個好人我不當啦。”
班哥哈哈笑兩聲,攜過寶鸞的手,貼心備至地將嵌螺鈿食盒的點心喂給她吃。
這對兄妹的一舉一動落入人眼,人群中有幾個追隨班哥的五品官員,自然是感敬六皇子殿下友愛幼妹,乃仁厚之人。而跟來的女眷們,則更是對年少英俊的六皇子青眼有加。
能和三公主相處得宜,至少現在是個寬容和善的人。
後來者居上的事,每朝都有,這位皇子,雖然曾經流落民間,但他畢竟也是一位皇子,是聖人親口承認的血脈,連太上皇也當眾表示過“不錯”。他也有機會,不是嗎?
天家富貴,誰人不向往?六皇子再不濟,日後也是個親王。哪怕隻是指縫裡漏一點,也夠普通人一輩子安富尊榮。
“聽說六皇子殿下還沒有納過人,二皇子殿下三皇子殿下身邊都有人,六殿下會有幾個呢?”一個二八少女飛紅著臉,擰著帕子一邊偷看班哥一邊捂嘴笑。
在她身邊的是另一個五品官之女,因為攀附上公主相熟的女伴,得以和寶鸞說過幾句話,這次放風箏也得了箋子。她也含羞窺視班哥,打趣同伴:“你家裡和我一樣都是五品,又無出息族人幫襯,皇子側妃是彆想了,最多做個沒有封號的滕妾,以後生下一兒半女或許能得個封號吧。”
同伴用手帕揮打過去,笑罵道:“哪裡來的野人,張嘴閉嘴生孩子,人都沒抬進去就在這裡大放厥詞,有膽子你倒是上前去,要是六殿下相中你,明兒我給你敬茶,跪著喊你姐姐。”
兩個人說著笑著,路走到一半停下來,終是沒勇氣往六皇子麵前露臉。正推推搡搡互相撩撥,旁邊兩個人帶著幾個婢女擦肩而過。
趙福黛和明婉縣君竊竊私語:“六殿下自恢複身份以來,人前待三公主極好。”
明婉縣君越發覺得寶鸞手段了得,要不是有心機有手段,怎能買好流落在外數年的六皇子?正常來說,六皇子應該恨死這個取代自己享受榮華富貴的假公主才對,反正不該是現在這樣人前極為關切。
據她偷瞥那幾眼,六皇子的眼裡是真的半點嫌隙怨恨都沒有。
真是個和氣的皇子,明婉心裡想著,目光不由自主飄到班哥身上,腳下儘可能優雅地抬步往前。
皇室並未透露偷龍轉鳳的具體事實,隻是對外宣稱趙妃出遊時遇上刺客,所以不得不在喬裝躲避在一群臨產的孕婦中,匆忙產下胎兒後不小心抱錯了孩子。其他牽連在內的人,能隱的都隱去。至於真相如何,隻有當時在禦書房的幾個人和推動這件事揭破的康樂長公主知情。
要是明婉知道實際情況,恐怕不會再和趙家的女兒往來。
趙福黛站在日頭底下,烈陽曬著,卻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她凝視前方在班哥身側笑得極為開心的寶鸞,一陣陣似恨非恨的情緒湧上心頭。
她的父親,趙妃的長兄,就快要死了。驚天秘聞的兩位主人公毫發無傷,而她的父親,卻連什麼時候犯下了大逆不道的錯誤都不知道。
十幾年前,父親以為他的妹妹隻是信不過宮裡的人想自己尋奶娘而已,身為趙妃的長兄,父親隨口吩咐了一件在高門世家中再尋常不過的事——找幾個屬相相宜即將臨盆能出奶-水的婦人。誰知道趙妃原來是想偷換龍胎!
具體經辦這件事的下人早就不知所蹤,趙家無可辯駁,隻能承受聖人的震怒。
年初,趙家長子便生了病,趙家最看好的繼承人,自此一病不起,日日人參吊命。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這死,也要死得悄無聲息毫無破綻。
皇家體麵,不容褻瀆。
趙福黛不敢恨班哥,趙家沒有人敢恨他,他是趙家的後盾,哪怕他不和趙家親香,也改變不了自己外祖父的姓氏。
她能恨誰呢?
聖人?這是她的君是所有人的天,是祖父嘴裡口口聲聲要叩謝的聖明之君。
趙妃?已經死得透透的了。
鬱婆?一個聽命於人的老婢女而已。
趙福黛最終隻能選擇恨寶鸞,這是她唯一想到能恨的,可以放心恨的人。
錯享了十幾年的富貴至今卻安然無恙,她恨她,也是理所應當,不是嗎?
趙福黛以怯懦的口吻同明婉說:“到了她麵前,你千萬奉承她,要是她不喜歡你,你忍下便是,不要惹她發怒。”
明婉這才將專心看班哥的視線移到寶鸞身上,看清她今天同樣是一身珠光華燦清貴奢麗的打扮,黛眉緊蹙:“難道就隻她會裝相,其他人不會?我也同她裝上一回,看她如何。”
兩位女郎嫋娜而來,款款拜倒行禮。班哥側過身受了禮,目光仍在寶鸞麵上:“那邊的山花開得好,我去給你采一枝。”
這是今日第一次有女郎到他麵前問好,班哥自然是要避開的。
明婉望著六皇子長身玉立的背影漸漸遠去,被趙福黛推了推才回過神,寶鸞覺得好笑,出聲道:“縣君,你也覺得那邊的山花好?不如前去采擷一朵?”
明婉漲得臉紅,看著眼前這個明肌賽雪的少女,笑得像是天下第一得意人,她心裡譏諷的話脫口而出:“回稟公主,我喜歡看鳥多過賞花。”
“你喜歡看鳥?我的拾翠殿也養鳥,廊下掛著幾十種鳥,我最愛聽百靈鳥清脆美妙的歌喉,你呢?”
明婉答道:“我喜歡鳲鳩,它生性霸道,不會做巢,卻總能將喜鵲的巢穴占為己有安享其成。”
寶鸞麵色一愣,以為自己聽錯。定睛打量明婉縣君,她謙和平靜的笑容,仿佛剛才說話的另有其人。
一股火氣緩緩自胸腔升起,寶鸞很久沒動過怒了,今天猛地被人當麵嘲諷,她默了好一會才找回笑容:“縣君的愛好真是彆致。”
明婉盯著寶鸞:“公主也這樣覺得?我說給彆人聽,彆人都隻笑我,喜歡這種山野莽鳥。”
寶鸞微笑妍妍,山野莽鳥?
這人簡直放肆至極。
世人皆知她這個公主怎麼來的,是撞鬼還是吃錯藥?竟敢當麵口出狂言!公主大還是縣君大?要是傅姆在這,早就命人將她捆起來發落。
對上明婉縣君炯炯有神毫不退卻的目光,寶鸞倏然一個激靈反應過來,這人,她正等著自己發話訓責。
寶鸞看明白後忽然沒那麼生氣了,明婉縣君眼眸裡暗藏的挑釁也變得沒那麼刺眼。周圍很是安靜,氣氛凝重,陪伴的女郎們似乎都在等著她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