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夾道儘頭再也看不見齊邈之的身影,拾翠殿的宮人們魂魄歸位,顫顫巍巍地起身。
傅姆被嚇得腿腳發軟,撐著牆來到寶鸞跟前,驚魂未定:“殿下,下次千萬不要再跟那魔頭爭,他有什麼不對的,殿下隻管去聖人麵前告他,何苦正麵同他鬥?他要是發起瘋來傷了殿下,吃虧的是殿下自己啊。”
寶鸞也有些後怕,嘴上卻強撐:“不就是他打了二姐姐一個耳光嗎?皇後不也罰了他?”
傅姆想說卻又不知如何說。
何止一個耳光?還死了個女官。
那可是皇後身邊的女官,而且還是頗得寵信的女官,永國公說打死就打死了。
就算沒有打死女官,單就他敢掌摑清露公主,便已是聳人聽聞。清露公主是誰?皇後子女中最受寵愛的孩子,滿宮上下橫著走,最是刁蠻,莫說打她一巴掌,就是碰她一根頭發絲,都得被她弄得人家破人亡。
這樣的人,卻被永國公打了。打了也就打了,連句賠罪都沒有。
傅姆指了地上的班哥:“唉,你這小子,怎麼一來就惹禍?”
寶鸞不讓傅姆繼續說,命她回屋去拿藥,自己扶起班哥,仔細打量他高腫的臉。
“疼嗎?”寶鸞問。
班哥搖搖頭:“不疼。”烏黑的眼睛怯怯抬起,愧疚道:“都是我不好,我不該反抗,我應該乖乖受死,要是我死了,國公爺也就不會和殿下吵起來。”
寶鸞淺歎一口氣:“你這是說的什麼話?難道他要殺你,你就該受死嗎?今日你若真死了,我定和他沒完。”
班哥揉揉眼睛:“殿下,我不想給您惹麻煩。”
寶鸞道:“彆怕,沒事了。”
她撫上班哥被掌摑的半邊臉,班哥微微顫著長睫,輕輕閉上眼。
忽然寶鸞笑了聲。
班哥連忙睜開眼:“殿下。”
寶鸞道:“你今日真是讓我刮目相看,要知道,全天下都未必能找出一個敢咬他的人,可你不但咬了他,還留下一道那麼深的牙印,他定疼死了。”
班哥連忙解釋:“國公爺拿匕首抵著我,我不敢搶匕首,怕傷到國公爺,但我又怕死,情急之下便咬了他。”
寶鸞悄聲道:“我沒說你做得不對。”
班哥對上她含笑的杏眸,鬼使神差道:“殿下,我叫班哥。”
寶鸞一愣,繼而道:“班哥,好,這個名字我記住了。以後你哪都彆去,就跟在我身邊,隻要你彆離了我,永國公就找不到下手的機會。”
班哥彎腰低下去:“隨時跟在殿下身邊,片刻不離嗎?”
寶鸞摸摸他腦袋:“對,片刻不離。”
來管事目瞪口呆,看向走入虎園中的瘦削少年:“班哥!”
班哥的背影一竄,從鐵門後消失。
虎山下,一個黑黢黢的洞穴裡,震人心魄的低鳴聲威武雄渾,短暫的幾聲嚎叫後,一個龐然大物從穴中信步而出。
“將軍。”班哥輕喚它的名字,“到這來。”
那吊睛白額虎身軀雄偉,壯厚的腳掌落在地上悄然無聲,一雙不怒自威的眼幽幽泛光。它來至班哥跟前,先是凝視他一會,而後圍著他走動一圈,最後重回他身前,往前一趴,慵懶地趴到地上,舔了舔前掌。
班哥笑了笑,道:“沒給你帶兔子,不高興了?”
將軍低低地吼一聲,仿佛能聽懂似的。
班哥揚手,摸了摸將軍眼睛上方的白毛,將軍闔著眼,鼻間悶悶地發出粗壯呼吸聲。
珍禽各處,虎園無疑是最危險的地方。崔玄暉養的這隻愛寵和它的主人一樣,自小養尊處優,輕易不讓人靠近。除崔玄暉外,唯有班哥能得它的親昵。
班哥甚是喜歡這隻老虎,他與它相伴三年,在府裡的時間大多同它度過,比起虎園中其他畏懼將軍的奴從,他是真心實意地想要照顧它。
班哥道:“將軍,我要走了。”
將軍腦袋動了動,抬起前掌,往班哥膝上蹭了蹭,發出哼哧的鼻音。
班哥掌心貼貼它的鼻端,道:“我總不能一輩子伺候你,這裡雖好,但不是我想要的。”他俯身不舍地抱住它,“我就要去公主身邊了,你保重。”
將軍舔舔班哥的掌心,班哥沉靜的烏眸總算流露出與年紀相符的一抹稚氣。
他道:“你且等著我,或許有一天我能給你修一座更大更好的虎山洞穴。”
他貼著將軍綺麗光滑的虎毛,側臉埋進去,良久,起身離開。
班哥走出鐵門的那瞬間,虎山深處忽然傳出將軍沉悶如雷的一聲吼叫,驚天動地,仿佛是在為人送行。
燈火通明的堂屋裡,破天荒點了數盞油燈,房間每個角落都被照得清清楚楚。鬱婆坐在榻上,打量這間新換的屋子。
前幾日班哥忽然說要換住處,他們從那間破舊的草屋搬出,住進了飛花巷的一間寬敞小宅,兩間瓦屋,五臟俱全。
住進乾淨寬敞的屋子,再也不用擔心半夜老鼠啃腳,好是好,就是心裡不踏實。
長安寸土寸金,即便租賃,也花銷極大。
鬱婆一看這屋子,便知賃錢不便宜,更何況班哥還買了個小婢子照顧她。
換過新藥施過幾回針後,鬱婆的病情得以好轉,不必人扶,亦能從榻上坐起,白日裡也能下地走上幾步。班哥從外麵回來後徑直回了他自己那間屋子沐濯,鬱婆在小婢子的攙扶下到屋門邊等候。
門吱嘎打開,班哥頭發濕濕垂在腦後,一身乾淨布袍,如玉的麵龐被月光映得清清冷冷。見到鬱婆,連忙上前,稟退小婢子,自己攙著鬱婆回屋。
鬱婆讓班哥坐好,拿過羅帕為班哥擦拭濕發,開口便問:“你哪來這麼多錢換屋買婢,難不成又是崔家人賞的?”
班哥避重就輕:“全花完了,沒錢了。”
鬱婆歎息:“班哥,老實說,你到底瞞了我什麼?”
班哥緘默,半晌方緩聲道:“阿姆,我要進宮了。”
鬱婆震驚,以為自己聽錯,僵滯道:“你、你要去哪?”
班哥再次道:“我要進宮,去永安宮,去長安城最繁華的地方。”
鬱婆身形一顫,幾乎拿不住羅帕,兩隻手不停發抖,喘著氣直直瞪向前方:“不、不準去。”
班哥見狀不妙,慌忙將鬱婆扶到榻上坐下:“阿姆,你彆氣,先聽我說。”
鬱婆麵容發白,說不出話來。
班哥道:“我知道是我不好,沒有和阿姆商量就擅作決定,可那永安宮,我遲早是要進去瞧一瞧的。阿姆以前不是說過嗎,見識過永安宮的人,此生才不算白活。”
鬱婆緩過好幾口長氣,總算魂魄歸位,一掌抬起又不舍得,生生回轉扇到自己嘴上:“我隻說過那麼一回,還是在你四歲時說的,你怎地就記住了?”
班哥打趣笑道:“阿姆忘了?我從小聰慧過人過目不忘,便是繈褓之中聽到的,現在亦能記憶猶新。”
鬱婆撇開頭不看他。
班哥討好湊上前,可憐楚楚:“阿姆,難道你忍心看我白活嗎?”
鬱婆道:“什麼白活不白活,你才多大就說這話?”她想到那座威嚴華麗的永安宮,想到自己少女時代度過的那些熱鬨和寂寞並存的宮廷歲月,眼神漸漸緩和。
班哥趁勢低聲道:“等我進了宮,也許真能找到那個叫王大腳的禦廚,讓他為我做一道阿姆說過的玉露團,我還想去梨園瞧一瞧,看立部伎的舞女們是否真的能夠騰空而起做掌上之舞,阿姆曾經說過的那些美食與美景,我都想親自嘗一嘗看一看,阿姆懷念那裡,我替阿姆重溫,也算是阿姆親自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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