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得不及時,養得不好,手腕算是落下了舊傷。
所以他這兩年寫字,總是左手研墨。硯台放在左邊,方便左手寫字。
兩年前的事情,他算是落下一身的毛病。
他想把檀弓放回去,傅詢卻握住他的手腕,要他把手搭在上邊。
傅詢站在他身後,腳尖抵著他的腳後跟,讓他站好。
他自己沒怎麼使勁兒,就是一手虛握著檀弓,一手勾著弓弦。
手臂平直,目光平視,傅詢帶著他,拉了一個滿月弓。
隨後他稍低下頭,靠得很近,吐息在韓憫耳邊。
“這不是可以了?”
韓憫怔怔的,沒反應過來,也沒有回答。
傅詢見他模樣,心想大約是把他嚇著了,便鬆開手,將檀弓放回去。
韓憫吸了吸鼻子,心裡“嗚哇嗚哇”地拉響求助警報,緊急呼叫係統:“這回又是為什麼?”
係統也不太確定到底是為什麼,儘力分析了一下:“就……或許……可能……君臣之情?沒錯,君臣之情。”
但他感覺好像有哪裡不太對勁。
可是這場麵已經超出它的分析範圍了。
傅詢見他眉尖微蹙,一臉沉思,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腦袋。
“回去了。”
“誒。”
韓憫小心跟上。
出去時,正巧碰見衛環。
傅詢吩咐他把長劍放回去,他放回去之後,再折返回去,這兩人就不見了。
他望了一眼宮殿裡邊。
那裡邊不常開窗,有點陰暗。
然後他發現陛下的耳朵紅了。
奇怪,現在也不是冬天,陛下也不是王爺了,都做皇帝了,還和在柳州時一樣。
衛環將殿門關上。
*
韓憫在武場連續打了幾天的太極拳,傅詢習慣晨起練武,時常與他遇見。
來得勤了,虛禮都免了,就是點點頭,打個招呼的事情。
這日從武場出來,韓憫與楊公公,還有小劑子一同回去。
韓憫挽起衣袖,捏著拳頭,遞到楊公公麵前:“給你老看看,我這幾天打拳的成果。”
楊公公捏捏他細瘦的胳膊:“都是骨頭,應該再多吃一點。”
韓憫收回手,彆過頭去。
這時已到了福寧宮前,他才看見溫言等在台階下邊。
他穿一身言官的紅袍,站在玉階前,身形挺直,官帽兩邊的長翅也不曾晃動一下。
韓憫上前行禮:“溫大人來找聖上?”
“是。”
溫言一直都冷冷的,話也不愛多說,韓憫一早就知道了。
“聖上恐怕沒這麼快回來,你要不要進去等著?”
“不用。”
“那好。”
韓憫抬腳要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回頭道:“對了,上回一起改折子,還沒改完,什麼時候再……”
他說的是參恭王傅筌的那封折子。
溫言目不斜視:“不敢再勞動韓公子,那折子我已經改得差不多了。”
“那也行。”
韓憫思忖著,應當是前幾日傅詢摔了香爐,溫言惱了,要跟他劃清界限了。
他這樣冷淡,韓憫也不想自討沒趣,轉身上了台階,抱住楊公公的手臂:“我想吃棗泥糕。”
楊公公笑著點頭:“好好好,吃棗泥糕。”
溫言轉過頭,望了一眼韓憫走上台階的背影,很快又轉回腦袋。
麵色冷淡。
回到偏殿,楊公公對韓憫道:“這溫大人不知道怎麼回事,總看不慣你似的。”
韓憫小聲道:“其實我有時候也有點兒怕他。”
“嗯?”
“我總覺得他很像我爺爺。”
楊公公不悅道:“瞎說,哪能這樣比?”
韓憫愈發小聲,解釋道:“我是說,他正經的時候特彆凶。我爺爺當年在朝堂上,硬生生把衛將軍罵哭了。雖然我爺爺沒罵過我,但我總是很怕我會被溫言罵哭。”
“那倒也是。”
“不過他不要我改折子,我還樂得清閒,好寫兩章……”
兩章話本。
韓憫差點說漏了嘴。
楊公公也沒在意,轉頭去給他預備吃的。
*
過了一會兒,楊公公朝門外望了一眼:“梁太醫來了。”
韓憫也看了一眼。
梁老太醫常來給他診脈。
此時他正背著藥箱,走過宮道。
韓憫跑到廊上看了看:“溫言怎麼還在下邊等呢?”
他就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同是文人,韓憫想下去喊他上來歇一歇。
但是走到一半,想想還是算了,溫言也不怎麼待見他,還是不了。
於是他走到梁老太醫身邊,伸手接過藥箱。
梁老太醫笑著問:“你今天怎麼這麼殷勤?”
韓憫瞧了一眼溫言。
他寧願在太陽底下站著。
韓憫收回目光,忽然想起一件事,對梁老太醫道:“對了,我前幾日寫信給兄長,讓他把雙腿的症狀寫下來。昨日回信寄來了,想請你老看看。”
“好。”
殿裡,梁老太醫捋著胡子給韓憫號脈,目光一凝,皺了皺眉。
侍立一邊的楊公公問:“怎麼了?”
梁老太醫鬆開手,看向韓憫:“憫哥兒啊,你自己心裡最清楚,憂思鬱結,吃藥是吃不好的。”
韓憫點頭,小聲答道:“我知道,可我就是……睡不著。”
梁老太醫歎了一聲:“還是給你開一些安神的藥,你自個兒的心結在哪裡,得自個兒去解決。”
“我知道。”
韓憫從案上拿出一疊信紙,翻了翻,抽出兩頁遞給梁老太醫。
這是韓識的信。
想起從前那個馬背上英姿颯爽的青年,梁老太醫也有些惋惜。
長歎一聲,接過信紙,眯著眼睛,仔仔細細地看起來。
韓家曆代從文,韓爺爺攔駕獻書之後,韓家便一躍成為文官之首。
但是文官之首的韓家,卻有幾個人偏愛習武——
韓憫的叔父與兄長。
韓爺爺老來再得子,韓憫的叔父比兄長韓識年長十歲,韓憫未出世時,他二人就常在一塊兒,叔父於韓識,亦父亦兄。
即便是韓憫出生後,因為韓憫不足月,身子弱,隻好在家好好養著,閒時跟著爺爺念書。
所以仍舊是他二人在一塊兒的時間更多。
他二人皆好習武。
後來韓識在一次馬球賽上結識了當時的太孫,傅詢的兄長傅臨。
那時傅臨墮馬,落在馬蹄下,韓識伸手一撈,把他拽上馬,救了他一回。
兩人一見如故,遂成至交好友。
直到三年前,景山的一場狩獵。
白虎越溪,傅臨縱馬追逐,韓識與叔父勸他不住,隻能駕著馬緊隨其後。
天黑時,侍衛趕到,隻看見滿地的鮮血,那隻白虎伏在地上,已然沒了氣息,而他三人的狀況也不好。
韓憫的叔父當場就斷了氣,留下孤兒寡母,那時韓佩才隻兩歲。
韓識被抬回去時,雙腿都是血淋淋的。元娘子看見,哭暈過去兩回。
而傅臨被救回去,捱了兩三日,卻還是嘔血身亡。
最後隻有韓識一人活了下來,但他的雙腿也殘疾了,此後都坐著輪椅。
晚年喪孫,白發人送黑發人,德宗皇帝受不住打擊,冬日裡大病一場,很快就駕崩了。
而後先帝即位。
先帝對其餘幾個皇子,寵愛歸寵愛。隻有傅臨一人,既是他最寵愛的長子,又是被他當做儲君來教導的。
傅臨早逝,先帝便遷怒韓家。
據說傅臨去時,喊疼喊了一夜,先帝守了他一夜。
清晨時回光返照,傅臨清醒過來,替韓家求了寬恕的旨意,但是先帝沒有答應。
後來德宗皇帝病逝,臨終前也下詔,讓先帝不要為難韓家,先帝也沒有應允。
先帝恨極了韓家,繼位之後,立即翻出韓爺爺的一卷書稿,找了個“私修國史”的罪名,把韓家抄家下獄。
這是韓家被抄家的內情。
也正是因為傅臨早逝,先帝才變得愈發多疑。
在追封傅臨為太子之後,就再不立太子,隻讓傅詢與傅筌各自爭鬥。
梁老太醫一邊看信,一邊道:“從前給你哥診斷,好好養著應該是能站起來的,怎麼就……”
他將書信上的字句看了兩遍,沉吟道:“不太對勁,是不是有什麼地方疏忽了?”
韓憫想了想:“我們家被抄家之後,我為了爺爺書稿進宮,後來和爺爺一起被關進天牢。但是兄長那時……我娘說,兄長那時被宮裡的人帶走了。”
原本侍立一邊,一直沒有說話的楊公公沉吟道:“其實是恭王出了主意,讓先帝召識哥兒進宮,在先太子的牌位前贖罪,長跪念經。”
韓憫一驚:“兄長從沒跟我說過這件事。”
“大概是怕你擔心,所以就沒跟你說。”
“那後來呢?”
“後來不知道為什麼,殿裡走水。原本火勢不大,沒人察覺,後來恭王又攔著不讓人救。識哥兒腿腳不便,又喊不來人,就抱著先太子的靈牌,爬到供案下躲著。”
楊公公歎了一聲:“最後下了一場雨。雨水從窗戶裡潑進來,把火澆滅,識哥兒毫發無傷。先帝說是先太子發了善心,就饒他一回,不再聽恭王的,把人放回去了。”
那時韓憫還在牢裡,韓識不跟他說,他永遠也不知道竟然還有這麼一件事。
梁老太醫心中有了計較:“或許是那時候跪壞了腿,又或許是心裡過不去。”
韓憫神色認真,默默地給恭王傅筌記上一筆。
他撐著頭,最後道:“還是不要告訴兄長,我知道這件事吧?”
“好。”
兩個老人家從小看著他長大,太了解他。
他二人認真叮囑道:“你千萬彆一時衝動,去找恭王算賬。”
韓憫點點頭:“我知道。”
想想上回傅詢同他說,至遲一個月,國喪之前,就能處置恭王。
算算日子,也快了,再過幾日便是國喪。
唯一可惜的是,溫言再沒讓他幫著寫奏折。
韓憫撐著頭,悠悠地歎了口氣。
空負一身能把傅筌罵哭的本事。
懷才不遇,很是鬱悶。
他隨手撥弄了一下書案上的毛筆,筆尖鋒若利刃,在他的指腹上留下一道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