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會,韓憫。”
他不解是哪個字,韓憫便伸出手,用指尖在掌心劃了兩筆。
楚鈺恍然大悟:“噢,是‘以文為心’‘憫’。”
這時江渙也看向他:“韓憫,好久不見。”
韓憫點頭應了:“江師兄。”
楚鈺笑著道:“那以後就是同僚了,下回我請你們去聽戲啊。”
江渙有先見之明地躲遠了,韓憫不明就裡,傻傻地站在原地,沒來得及閃開,楚鈺便抓著他說話。
“其實我不想當官兒,我家裡非讓我來考試,我隨便寫了兩筆,就中了探花。不過我比較喜歡唱戲,我扮上之後,他們都叫我玉麵郎。”
韓憫驚訝道:“哇!”
“你喜歡哪幾出戲?”
“《燕剪柳》挺好,《如意扣》也還行。”
“巧了,咱倆口味一模一樣。”
韓憫特彆捧場,不像江渙總是冷冷淡淡,楚鈺眼睛都亮了,光粘著他說話。
傅詢默默地走在最前邊。
才打發走一個衛歸,又來了一個楚鈺。
不是很高興。
熱鬨又是他們,朕什麼也沒有。
走過回廊,到了封乾殿外,傅詢回頭:“都回去罷。”
作了揖,楚鈺抬起頭,忽然道:“陛下,臣在恭王身邊臥底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臣想向陛下求個恩典。”
傅詢抬眼:“你說。”
“臣想要——”
楚鈺指了指韓憫,又朝他笑著眨眨眼睛。
傅詢臉瞬間陰了下來。
你敢不敢再說一遍你想要什麼?
楚鈺大喘氣:“——觀摩一下韓大人在封乾殿陳詞奏折。”
這才想起還有這個東西,韓憫摸了摸收在袖中奏章,搖搖頭:“這個恐怕不行。”
楚鈺誠懇道:“方才見韓大人殿上陳詞,慷慨激昂,我心往之,求大人給我看一眼。”
韓憫往後退了退,連連搖頭:“不行,不行,下次吧,等我整理好了再給你看。”
這不太符合他做事風格。
韓憫絕不藏私,更不會推辭這種事情。
直覺不對,傅詢一伸手,握住他手腕,把他往自己這裡拽了一把。
從他袖中拿走奏章,打開看了一眼。
這封奏章——
或許不應當叫做奏章,那東西隻有一個奏章硬殼。
裡邊並沒有韓憫方才說內容,而是幾個大字。
一個描了許多遍“文”字。
韓憫解釋道:“去時候正教小劑子認字來著,這個是……教他認字稿紙,我其實沒有溫言折子,也不知道他要說什麼,這個就是拿著嚇唬恭王。”
自從上回傅詢摔了香爐,溫言就不再與他商議修改奏折,他自然不會有折子底稿。
楚鈺不確定地問道:“所以,方才在殿上細數恭王罪名,一長串詞兒,都是你臨場發揮、現編?”
韓憫一雙杏眼黑白分明,坦坦蕩蕩:“算是吧。”
楚鈺驚歎一聲,捂住心口,隨後笑著握住他手:“絕了,聖上怎麼把你這個寶貝藏了這麼久?”
實在是無法理解文人之間感情,傅詢把奏章往他懷裡一丟,皺眉道:“你要看就給你看,手鬆開。”
楚鈺戀戀不舍地鬆開他手,卻問傅詢:“陛下,不知韓大人在朝中所任何職?”
“起居郎。”
“臣也想……”
傅詢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楚鈺縮了縮脖子:“算了,臣又不想了。”
福寧宮與出宮路不是同一條,楚鈺、江渙與李恕行了禮便要離開,韓憫與傅詢一同回去。
未走遠時,傅詢忽然對韓憫道:“你這身官服。”
韓憫摸摸錦緞衣袖,雖然很舍不得,但是他揣測了一下聖上意思,試探著應道:“臣洗好了,就還給陛下?”
傅詢卻道:“喜歡就穿著罷,不用還了。”
“是。”
這不單是一件衣裳,還是一個官職。
韓憫麵上不顯,韓嬌嬌在心裡扭了扭,開始跳企鵝舞。
耶,爺爺、哥哥、娘親,韓家列祖列宗,我做官了!
卻聽傅詢又道:“之前一塊兒睡時候,趁你睡著,量了一下你身形,憑著感覺讓他們做了衣裳,要是不合身,就讓他們再改。”
他說得淡然,四周又靜,還離得近三人都聽見了這句話。
江渙與李恕假裝沒聽見,但是腳步頓了頓。
楚鈺向來是有什麼說什麼性子,聽見這句話,猛地就轉回頭。
韓憫也回頭看了一眼,於是江渙與李恕最終也扭回頭。
麵麵相覷,群臉疑惑。
韓憫表情逐漸呆滯。
糟了,爺爺、哥哥、娘親,韓家列祖列宗,我又成寵臣了。
傅詢卻心情頗好地把他拉走了。
韓憫隻來得及朝他們使勁搖頭——
我不是妖妃,我真不是!
楚鈺向他回了個堅定眼神——
我都知道,不用擔心,我不誤會。
然後韓憫就被傅詢帶走了。
楚鈺看他離開之後,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一方帕子,按了按眼角,抹去並不存在眼淚。
江渙斜了他一眼:“你做什麼?”
楚鈺道:“這小文人也太慘了。”
江渙撇了撇嘴:“你去年才來,不知道其中內情。”
“什麼?”
“聖上與他打架打到大,他們私下關係不好,聖上喜歡欺負他。”
楚鈺分明有些懷疑。
江渙白了他一眼:“你問信王,小時候帶他們去玩兒,根本不敢把他們兩個放在一塊兒,怕他們一轉眼就打起來。”
一直沒有說話李恕想了想:“是,他們兩個,經常打架。大約是因為聖上做了皇帝,憫哥兒如今不太敢了。”
楚鈺還是不大相信:“這叫欺負?就這就這?”
到了宮門前,馬車都等在外邊,江渙朝一輛掛著描有“柳”字燈籠馬車走去,他掀開簾子,坐進馬車。
馬車轔轔地駛過石磚鋪陳長街,深夜月色微明。
*
回到福寧宮時,派去找溫言衛環也回來了。
他回稟:“陛下,溫大人找到了。傅筌傍晚就把人給綁了,手下文人針對溫大人手裡那封折子,寫了應對折子。”
文人之間罵戰,看起來簡單,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碰事情。其實能走到金殿上,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底下風起雲湧,波瀾詭譎,都是預料不到暗流洶湧。
韓憫沒有照著溫言準備好折子說話,難怪傅筌那邊應對不上來。
衛環繼續道:“溫大人被囚在恭王府裡,打斷了一條腿,強撐著順著溝渠爬出來。找到時候,就問了一句事成了沒有,我說成了,他就疼昏過去了。”
傅詢沉吟道:“讓梁老太醫和太醫所都去一趟,要什麼藥就去取,告訴他,禦史台位置給他留著,讓他好好養傷。”
“是。”
傅詢看見韓憫要說話,便對他道:“現在外邊亂得很,溫府也騰不出手來招呼你,你要看他,過幾日再去。”
韓憫想了想:“我還是現在就去一趟吧。”
“怎麼?”
“他們家情況應該不怎麼好,文淵侯府沒落得厲害。溫言還是為陛下受傷,我應當代陛下去看看。”
料想他是覺得楚鈺與江渙都有事情做,單他一個人閒著,他怪不好意思。
傅詢也不再否決,隻道:“你想去就去吧,今日太晚了,明早再去。”
“好。”
他二人相對坐在榻上,中間案上擺著一個小香爐,淡淡輕煙。
沉默了一會兒,韓憫道:“天不早了,那臣先回去……”
傅詢問:“近來可睡得好?”
韓憫點點頭:“嗯,陛下送香爐和長劍都很有用。”
都是他從傅詢這兒拿東西。
香爐放在榻邊,長劍掛在帳前,韓憫近來睡得還好。
傅詢又道:“我手下那幾個文人,你大概都見過了。”
韓憫回想了一下,隨後點點頭:“嗯。”
“溫言性直,過了頭就有些迂腐。於你有些誤會……”
韓憫彎了彎眼眸:“我們會和好,又都不是壞人。”
“江丞相之子江渙,許多年前就替我做事。”
“江師兄……我之前確實沒看出來。”
韓憫摸摸鼻尖。
傅詢繼續道:“江渙難測,心沉似海,可以接替他父親做丞相。”
韓憫仍是點頭。
“還有就是楚鈺。他生來風流浮躁,我預備先讓他做幾年小官,磨磨他性子再說。”
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也不知道他跟自己說這個做什麼,韓憫隻是點頭:“嗯。”
傅詢正色道:“溫言迂腐,江渙深沉,楚鈺風流。你太……可愛,不要總跟他們混在一塊兒,跟在朕身邊就好。”
韓憫微怔,隨後側了側臉:“陛下,我是聽漏了一個詞嗎?”
傅詢麵色一變,到底沒忍住,徑直把他官帽摘下來,使勁揉揉他腦袋。
他朗聲道:“你可愛,聽清楚了嗎?”
原本韓憫是匆匆出門,未滿二十,也還沒束發,一頭烏發被揉得亂蓬蓬。
韓憫抬眼,直視帝王麵容:“啊?”
傅詢耐著性子,揪住他一縷頭發:“不是小貓小狗那種,是文人天真爛漫那種,明白了嗎?”
韓憫下意識道:“哇!你懂得欣賞我內在美了,你小時候可不是這麼說……”
他頓了頓,忍住笑:“……我意思是說,陛下真是慧眼如炬。”
燭火映在韓憫眼中,被皇帝誇了,小文人有一點小得意。
——我感覺我要飄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