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憫抱著毯子坐起來,若無其事道:“沒事,就是做了個噩夢。”
溫言拍拍他的背,了然道:“夢見你們家抄家的時候?”
韓憫沒有回答,隻是點了點頭。
他坐著出神,溫言便伸長手,倒了杯熱茶給他,思忖了一會兒,隨口道:“你知不知道,我從前為什麼不喜歡你?”
韓憫雙手捧著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又癟了癟嘴:“你就算找不到話說,也不用找這個話題。你要是不說話,我們的感情就挺好的。”
溫言自顧自道:“因為聖上還是王爺的時候,為你舍棄了太多。我總覺得,為你好像不太值當。”
“你乾嘛那麼想我啊?”
“因為當初為了救你,聖上把恭王府都燒了,先帝震怒……”
韓憫手裡的茶杯沒拿穩,茶水潑灑出來,浸濕他的衣袖。
“你怎麼知道我夢見了什麼?”
他捋了一下思路,驚道:“那不是夢!”
被傅詢抱出來的時候,他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眼睛都睜不開,更不要提看清楚什麼東西。
隻是在夢魘時,才常常夢見那時的情形。
夢裡的火光在宮牆那邊,隱隱約約的,看不真切。
韓憫自然不會認為那火光會是真的,也不會以為是傅詢把哪裡給燒了。
隻當是自己胡思亂想。
溫言看他大驚失色的模樣,疑惑道:“你不知道?”
韓憫搖頭:“我不知道,我以為是做夢。”
“那你覺得,你那時被關在哪裡?”
韓憫理所當然道:“在宮裡淨身所啊。”
溫言複雜地瞧了他一眼,無奈道:“原來你根本都記錯了。”
“什麼?”
韓憫還想再問,但是這時,溫府的小廝端著藥碗走進來。
“公子,該喝藥了。”
韓憫瞧了一眼天色,不早了。
他起身請辭:“那我先走了。”
與溫言告過彆,韓憫走出文淵侯府,摸了摸藏在袖中的書稿。
他對一同前來的楊公公說:“去恭王府看看小劑子。”
*
馬車經過白石書局時,韓憫便掀開簾子喊了停。
仍是對楊公公道:“我去書局挑兩本書寄給爺爺,馬車進來出去,不太方便,麻煩你老在這兒等我一會兒。”
街道擁擠,人來人往。馬車要進去,掉頭出來,確實有些麻煩。
楊公公道:“陪你過去吧?”
“不用不用,我馬上就回來。”
韓憫跳下馬車,走進人群。
街上人多。
還是國孝裡,不能宴飲聚會,就隻能看看話本消磨時間。
再加上前日鬆煙墨客的本子又印了一版,所以買話本的人多。
這回韓憫走進書局,小夥計也認得他了,直接把他引進後院。
葛先生也在,正給一個書生模樣的人看稿子。
小夥計喚了一聲,葛先生抬起頭,看見韓憫:“你來啦?”
韓憫拿出藍布裹好的書稿:“這個月的書稿。”
葛先生接過書稿,翻了兩頁:“我也正盼著看呢。”
“不知我爺爺的書稿?”
葛先生惋惜地搖搖頭:“還沒找到。”他拍拍韓憫的肩,安慰他:“這才多久?我再讓他們找找,總會找到一些的。”
“好,那麻煩您了。”
“客氣。”
韓憫看見站在他身邊的書生,那書生便向韓憫作了個揖。
韓憫朝他回禮,問葛先生:“先生現下在白石書局做事?”
葛先生笑了笑:“是啊,托你的福,不用再上街去算命啦,酒也可以喝個飽。我當時一見你,就知道你是我命中的貴人。”
他又說:“你還有什麼事情,儘管說,幫你去辦。”
韓憫想了想:“還真有一件事情。永安城東有一條勾陳街,東起第三戶宅院,先生若得閒,幫我去看看那戶宅院有沒有賣出去。我寫話本子的錢,我也不拿了,如果足夠,就幫我把那間宅子買下來吧。”
那是韓家在永安城的住所,韓憫前十幾年都是在那兒過的。
葛先生應了:“行,那我幫你留意一下。”
“麻煩您了,外邊還有人等我,我先過去了。”
“行。”
*
恭王府早已被查抄。
如今是衛歸帶著人在府裡駐紮。
馬車在門前停下時,衛歸正抱著頭盔,靠在柱子邊,和軍士們說笑。
他聽見馬車聲音,轉頭看去。
看見韓憫掀開簾子出來,便快步上前。
“你怎麼過來了?”
韓憫跳下馬車:“過來看看小劑子。”
原本咧著嘴的衛歸一癟嘴:“你好無情。”
韓憫朝四周看了看:“他人呢?”
衛歸拿起頭盔,一言不發地扣在他腦袋上。
韓憫被他嚇了一跳,抬手要把頭盔摘下來:“都是你的汗,我不要。”
衛歸一掌按在他頭頂:“你戴著挺好的,頗有儒將風采。”
他帶著韓憫進去,旁人都問:“衛將軍,這位是?”
衛歸一拍韓憫的肩,朗聲道:“我好朋友——”
隆重介紹:“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天上文曲星,地下韓憫憫。”
韓憫順勢攬住他的肩:“自然是比不過萬夫莫敵,冠絕一時,人間武曲星,大齊衛將軍。”
旁人大笑,衛歸便帶著韓憫進去了。
過了影壁,人少了些,衛歸才道:“那個楊麵,就是小劑子,不是要找他姐姐嘛。”
“嗯,沒找到嗎?”
衛歸搖頭:“那天夜裡就把恭王所有的姬妾都查了一遍,沒找到。問了幾個人,才知道他姐姐三個月前就去了。”
韓憫一驚:“這樣……”
“據說是得了肺病,得病不久就被打發到郊外的莊子上。拖了一年,死了之後,就被草草埋在郊外。”
“那……”
“他這幾日就是去郊外找他姐姐的屍骨去了。”
“好。你要是見著他,就跟他說不用急著回宮,有什麼要的東西,就來找我。”
衛環抱著手:“他若開口,我自然會幫他,哪裡用你操心?”
驟而聽到這消息,韓憫心裡悶得慌。
衛歸勸慰他道:“所幸恭王已經倒台了。”
韓憫歎了一聲:“隻差三個月。”
衛歸想想,轉移了話題:“你知道恭王被關在哪兒嗎?”
“嗯?”韓憫抬眼,“不是關在天牢?還有彆的地方?”
“你肯定想不到,他竟然在他們家後花園的假山下邊,挖了好幾個暗室。”
衛歸抬腳向前走去。
他繼續道:“秋後就要處決他,他現在就被關在暗室裡。也不知道那幾間暗室關過多少人,算是他自作自受。”
暗室。
不是太好的詞,韓憫眉心一跳。
衛歸見他不語,知道他是想起了從前的事情,就沒有再說下去。
隻道:“對了,今日聖上過來審他了,現在還在那兒呢。天也不早了,你要不要和聖上一起回宮?”
韓憫點點頭。
正巧這時,江渙從不遠處走來。
傅詢讓他審訊恭王,在這兒遇見他,也不奇怪。
見過禮,衛歸問江渙道:“江大人這就要回去了?”
江渙道:“是,料想學宮也要下學了。”
韓憫有些奇怪,這和學宮有什麼關係?
江渙淡淡地解釋道:“我站到聖上那邊,把江丞相氣得不行,這幾日就沒回家,先晾他一會兒。”
敢把親生父親晾在一邊。
韓憫在心中默默地豎起大拇指,江師兄真是個酷哥。
隻聽“酷哥”繼續道:“所以我現在暫住柳府。”
他看了一眼衛歸,皺了皺眉,抬手敲他的腦袋:“你彆用這種可憐的眼神看著我,住柳府挺好的。”
衛歸一臉疑惑,江渙便低聲解釋道:“那日在封乾殿後殿,楚鈺說他想審訊恭王,但最後聖上還是把這件事派給我了。料想聖上是怕由我擬定官員名冊,我爹一定會插手。我搬出來住,也算是避避嫌。”
衛歸與韓憫同時豎起大拇指。
“江師兄,強。”
“江師兄,酷。”
江渙被他們誇得有些無奈,無奈地望了望天,最後看向韓憫:“你柳師兄也很想你,你什麼時候搬過去住,咱們師兄弟三個人也許久沒有在一起了。”
韓憫點點頭應了:“好,師兄代我向柳師兄問好。”
送走江渙,衛歸便對韓憫道:“走吧,我帶你去聖上那邊。”
“好。”
再走過一個圓月門,衛歸一抬眼,看見自家弟弟衛環。
他抬手招呼:“黑豚,過來。”
衛環癟了癟嘴,回過頭,看見韓憫也在,就更不好意思了。
他扶著腰間佩刀,快步上前,小聲道:“哥,你能不能彆在彆人麵前這麼喊我?”
衛歸渾然不覺:“你韓二哥是彆人嗎?”
韓憫擺擺手:“我什麼都沒聽見,彆害羞,黑豚。”
衛環幾乎要哭出來了。
黑豚落淚。
衛歸對弟弟道:“去暗室那兒,看看聖上審完了沒有。要是說得上話,就跟聖上說一聲,韓憫過來找他一起回去。”
“知道了。”
韓憫搓了搓臉,努力讓自己聽到“暗室”這兩個字的時候,看起來沒有那麼緊張。
此時天色漸暗,想起從前被關在暗室裡的情形,他就雙腿沉重,挪也挪不動一步。
早知道恭王府也有暗室,他就不過來了。
韓憫長舒了一口氣,心中安慰自己,給自己鼓氣:“韓憫,彆怕,彆怕,這又不是在宮裡淨身所的暗室,況且傅詢就在這兒呢,他馬上就來了,馬上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