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傅詢當時也是冒著忤逆聖上的罪名救他的。
他也不至於因為傅筌這一句話,就亂了陣腳。
最後他輕飄飄地對傅筌說了一句:“傅詢不是你。”
傅筌全不理會,仍舊道:“我不過輸在被傅詢搶了先。你如今對他忠心耿耿的,不也證明我的法子是有用的?”
他繼續道:“你太不聽話,我要把你的性子再磨一磨。”
韓憫想起被關在暗室裡幾天幾夜的經曆,忍不住脊背打顫,他放慢了語速,才能問出那句話:“就為了磨一磨我的性子,你把我關在這裡?”
“那幾個老太監不過是嚇唬你的,我最後會進去把你帶出來的。”
一時間,韓憫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許是這些話,根本就不值得一駁。
“把韓家人除儘,除儘與你有關聯的所有人,你隻能依附我,你就會專心地為我出謀劃策了。”
韓憫算是明白了,這人簡直就是走火入魔了。
“所以對韓家下手?對我兄長下手?”
“你若聽話一些,我絕不會……”
“我兄長的腿和你有沒有關係?”
傅筌頓了頓,自嘲地想著,反正已經落敗,話說出來也無妨。
“我原本隻想除掉傅臨,他恰好在旁邊……”
韓憫不大想聽下去,又問:“那我的鷹呢?”
傅筌道:“我知道你沒收到信就會過來,那是我給你的一次機會。”
“你想看看我會去找你,還是去找傅詢?”
“也不全是。”
“哦?”
“我還想把你埋在傅詢身邊,做暗線細作。”
韓憫被他的自以為是氣笑。
他仰頭望了一眼黑黢黢的屋頂,慢慢冷靜下來。
“原來你逼宮那日找我,還是你‘賞賜’給我的,最後一個投誠的機會?”
傅筌不答,卻道:“如果那日在殿上,你不是幫傅詢說話,而是幫我,事情一定不會是現在這樣。”
他喃喃道:“如果你肯幫我,事情一定不會是現在這樣。”
韓憫沒有開口,慢慢冷靜下來。
傅筌又道:“這幾日我想了很多,或許從一開始我就輸給傅詢了。”
“先皇一開始把傅臨當做儲君培養,後來傅臨死了,他把我扶上去,讓我與傅詢、傅讓爭。”
“可是我怎麼忘了呢?先皇最看重出身,他自己就是正宮皇後所出,傅臨也是正室所出,他怎麼會看上我這樣出身?”
“他不喜歡傅詢的忤逆,要用我壓一壓傅詢的威風。其實你們都清楚,皇位最後還是會傳給正宮所出的傅詢,你這麼聰明,肯定一早就猜到了,所以你才會不肯幫我。”
韓憫冷聲道:“我不知道,我一直不知道誰會做皇帝。直到先皇駕崩時,我還害怕傅詢會死。”
傅筌仿佛沒有聽見他說話,總是那兩句話:“你一早就知道傅詢會做皇帝了,你不肯幫我。”
“你還以為,是這個緣故?”
韓憫氣極反笑,站起身,撫平衣擺的褶皺,端著燭台上前。
他站在傅筌麵前,神情淡漠,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卻問:“你在這裡待了多久?”
傅筌怔了怔:“數不清楚,總歸有十幾日了。”
“你右邊牆上,有幾個小劃痕。是當時我用指甲劃出來的,外邊人給我送飯的次數,我用這個法子計算時間,推薦你試一試。”
傅筌看著他的眼睛,鬼使神差地撫上右邊牆麵。
確有十來個並排的小凹痕,不知道韓憫是怎麼刻上去的。
韓憫歪了歪腦袋:“那你覺得這裡黑嗎?”
韓憫沒有這樣同他說過話,傅筌咽了口唾沫,乾澀的嗓子發出古怪的聲響。
他沒有回答。
忽然,韓憫手中的燭台晃了一下,徑直落下來,落在他的腿上。
地牢陰冷,火沒有燒起來,就被傅筌手忙腳亂地撲滅了。
韓憫又問:“燙嗎?”
他轉身向回,把方才坐的那把椅子拖過來,一甩手,將椅子狠狠地砸在他的雙腿上。
傅筌咬著牙沒喊出聲,韓憫厲聲問道:“疼嗎?”
他還是不說話,抬眼看回去。
韓憫使勁抿了抿唇角,繼續道:“我也會怕黑啊,我兄長也怕燙怕疼啊!”
不欲多說,他索性彎腰拿起椅子,再砸了他的腿一下。
傅筌望向他身後,眼神中流露出驚恐。
韓憫不覺,仍問道:“原來我是一個東西嗎?”
“你原本是站在我這邊的。”
“我沒有站在任何人那邊,一開始我也沒有想過要站在任何人那邊——”
確實如此。
在小時候,係統對他說,定王會是皇帝時,他曾經心血來潮,想要與未來的皇帝打好關係,看能不能混個眼熟。
但是這個念頭很快就被打消了。
他根本不知道誰會是定王,定王與皇帝都是未知的。
最重要的是,他自個兒就可以在這裡活得好好的,不需要依附任何人。
他不用弄清楚誰是主角,誰是配角,自己也能過得很好。
那時韓家雖非顯貴,卻也算是富足之家;家中長輩父兄,待他好得不得了;還有幾個自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曾經傅筌也是其中一個,一個朋友而已。
韓憫不想站在任何人那邊,更不想討好任何人。
他吐出一口濁氣,定定道:“我一直站在我自己這邊。”
傅筌不依不饒:“你站在傅詢那邊。”
“我和傅詢站在一起,而不是,我跟在他身後。”
“幼時打鬨,針鋒相對,但我不曾對他有過算計謀求,他也不曾對我有過利用之心。與你實在不同。”
“我與他站在一起,大約是因為他走向我,我走向他,我們就站在一塊兒了。”
韓憫抬起頭:“不過你既然這麼說了,也不能不應你的話。日後明君賢臣,留名青史,再長久圓滿不過。”
“至於你,就睜著這雙眼睛,閉嘴看著吧。”
再無話可說,韓憫揉了揉眉心,剛才就站在門外的傅詢覺得他情緒不太對,大步上前,從身後把他往懷裡一帶,搓了搓他的臉。
韓憫的臉很涼,不像旁人惱火時臉紅脖子粗。
“出去了?”
“嗯。”
話都說完了,韓憫卻覺得暢快,算是勘破一重迷障。
兩人向外走去,傅詢認真揉他的臉,想要把他的臉搓熱一些。
傅筌在黑暗裡大喊道:“什麼明君賢臣,說的好聽,不過是哀帝董賢之流。韓憫,你大約還不知道,他心裡有鬼,他……”
忍不了了,韓憫回過頭,卻被傅詢一把捂住耳朵。
傅詢貼在他耳邊,低聲道:“彆聽了,走罷。”
他回頭,望了一眼傅筌,目光冰冷,極強的威懾。
傅筌住了口,傅詢似笑非笑,轉回頭時,似是不經意間,挼了兩下韓憫的耳朵。
——我就是心裡有鬼又如何?
*
外邊的日光還有些晃眼。
韓憫抬手擋了一下。
傅詢攬住他的肩,搓了搓他的胳膊:“現在沒事了。”
韓憫苦笑:“我應該趁機多打他兩下的。”
係統迅速把一本醫學寶典傳給他:“來,照著這個來,又疼又打不死。”
他早就預備好了,就等韓憫這句話。
要不是係統沒有實體,他就親自動手了。
傅詢見他還緊緊地握著那柄長劍,又想起方才聽見他說的那些話,正有話想問他,不遠處一個身穿便服的身影就迎了上來。
衛歸上前,朝他二人抱了個拳:“怎麼不打聲招呼就過來了?我也沒做準備。”
這話主要是問韓憫,他怕韓憫又出事。
韓憫看了傅詢一眼,道:“就過來看看。你怎麼也特意跑回來一趟?”
“你一個文弱書生來這兒,我不擔心?不得過來看看啊?怕傅筌跳起來咬你一口,他近來有些瘋,沒嚇著你吧?”
傅詢麵露不悅,不動聲色地打斷他二人說話:“衛歸,江渙呢?”
衛歸渾然不覺:“江大人審著審著忘了吃午飯,現在過去吃了——現在吃,應該算是晚飯了。”
他不知不覺又轉向韓憫:“你說他才審完,這能吃得下嗎?”
韓憫豎起大拇指:“江師兄,酷哥。”
衛歸笑了一聲,又問:“你餓了嗎?要不要讓他們也給你弄點?”
“不了不了,暫時沒有心情。”
傅詢又冷淡地開了口:“回去罷。”
出了恭王府,衛環道:“稍等一等,我去把馬車趕過來。”
三個人等在門外簷下,韓憫與衛歸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傅詢抱著手,撇了撇嘴,忽然伸手勾了一下韓憫的頭發。
韓憫扭頭:“嗯?”
傅詢卻悠悠地轉開了臉。
衛歸見過無數次這樣的場景,倘若是小時候,他二人就又要打起來了。
於是他下意識按住韓憫,進入勸架模式:“好了好了,沒事。”
韓憫莫名地轉回頭,忽然看見拐角那邊駛來一輛馬車。
簷下燈籠上寫的是“柳”字。
他往前走了兩步,馬車裡的人掀開簾子,朝外看了一眼,看見韓憫時,朝他溫溫和和地笑了,眉間一點朱砂也顯得溫柔。
馬車停下,柳停下了地,上前作揖:“陛下,衛將軍,韓……”
他朝韓憫眨眨眼睛,輕歎道:“嬌嬌。”
“柳師兄。”
韓憫抬腳就要上前,然後就被傅詢拉住了衣袖。
他就是故意的,抓得又緊,不肯鬆手。
韓憫一邊往回拽自己的袖子,一邊問道:“柳師兄怎麼過來了?”
柳停仍是和和氣氣的:“你江師兄近來住在我那裡,學宮散了學,我過來尋他一起回去。”
一行人小時在學宮念書,有兩個年歲較長的師兄,一個是柳停,柳老學官的長孫;一個便是江渙,江丞相的長子。
江渙住在柳府,好像是為了躲自己父親。
這件事情,韓憫聽他提起過——
思緒被打斷,韓憫還被傅詢拽著衣袖,衛歸像小時候勸架一樣勸他們:“好了,彆鬨了,傷了和氣。”
韓憫煩了,回頭看向傅詢:“你乾嘛?”
對皇帝大聲說話了。
韓憫梗著脖子,我沒錯,下次還敢。
傅詢鬆開手,趁他不注意,又抓住他的胳膊。
這時江渙也從恭王府裡走出來,柳停回頭看見他,喚了一聲:“釋冰。”
江渙上前,低聲問道:“係舟,這是在做什麼?”
柳停攏著手:“和小時候一樣吧。一個招惹的,一個被惹毛的,還有一個使勁勸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