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薑湯端進來,又掩上門。
韓憫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桌前,捧著碗,小口小口地抿著薑湯。
傅詢坐在他麵前,倚在憑幾上,手裡拿著一封書信,隨隨便便地看。
目光跨過信紙,落在韓憫臉上。
韓憫生得溫潤,麵白唇紅,仿佛是玉雕。
他抬眸,循著傅詢目光望回去:“怎麼了?”
傅詢隻道:“你放心,你們韓家……”
韓憫慌張地看了看四周:“王爺慎言。”
傅詢滿不在乎地笑了笑,卻也聽他話,沒有說下去。
真想現在就把你迎回京城,要你做……
做王妃?做皇後?
罷了,你通身文人傲骨,恐怕不會喜歡。
還是要你做起居郎來得好。
要你日日夜夜都跟在我身邊,我說什麼,你記什麼。
日裡夜裡,殿裡殿外。
韓憫——被下一任皇帝內定下一任起居郎——全然不知,繼續喝薑湯。
咕嚕咕嚕。
小劑子跟著笑了笑:“公子福澤深厚。”
不多時,傅讓便再一次從封乾殿中出來。
他靠著牆,明亮棕色眼睛閉了閉,甩著衣袖,煩躁道:“傅筌才出宮,我等會兒再走,省得撞上他。”
韓憫笑著點點頭:“那等會兒我送你出去。”
“嗯。”
韓憫說送他,傅讓才有點高興,忽然又想起方才事,臉色又沉了下來。
“你剛才做什麼攔著我?不過是差了一個封號,他有封號,我沒封號罷了,我又不比他差多少,幫你罵回去豈不好?聽他陰陽怪氣。”
韓憫笑了笑:“這也沒有什麼。”
見傅讓仍是癟著嘴,韓憫便問:“你有沒有聽過‘鄭伯克段於鄢’故事?”
“這是什麼?”
“那裡邊有一句話,叫做‘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聖上大約是有意放縱他,等什麼時候他自個兒收拾不來了了,再出麵來收拾他,好一次就料理清楚。你方才若同他吵,恐怕打亂聖上布置。”
傅讓麵色稍緩,語氣仍有些不平:“原來如此,還是你比較明白聖上心思。”
說了一會兒閒話,傅讓直起身子:“我要回去了,你送我吧。”
“好。”
二月初時節,永安城也不再下雪。
日出時還有些熱。
兩個人並肩走在宮道上,傅讓問起韓憫家裡人情況,韓憫也問他,朋友事情。
到了宮門前,傅讓握住他手:“我馬車就在前邊,上去坐一會兒?”
韓憫疑惑道:“為什麼要上馬車去坐坐?你馬車有什麼特彆?”
奇奇怪怪。
傅讓牽著他往前走:“你就去看看嘛。”
小劑子攔不住,韓憫被他拉到馬車那邊,傅讓一掀簾子,把他塞進馬車裡。
馬車裡還坐著兩個人。
韓憫定睛一看:“悅叔,師兄。”
悅王傅樂是先帝最小弟弟,傅詢傅讓叔叔。心寬體胖,為人溫厚敦厚,是永安城中活得最自在富貴閒人。
韓憫小時候,他就常帶著一群孩子各處去玩兒,所以喊他“叔”。
另一位是比韓憫大不了幾歲文人公子,一身柳綠衣裳,束白玉冠,眉心一點小紅痣。神色溫和,清俊秀逸。
這是柳停,柳老學官長孫,韓憫從前在學宮跟著柳老學官念書,與柳停仍以師兄弟相稱。
傅讓從身後輕推他一把:“快進去。”
韓憫提起衣擺,在位置上坐好。
傅讓擠在他身邊,對傅樂與柳停道:“我主意還是不錯吧?咱們不能去福寧宮,但是能把韓憫弄出來嘛。”
他再看向韓憫,摟住他肩:“你看我對你也不錯吧?原本彆朋友也要過來,可惜馬車坐不下,隻好下次再帶他們過來。”
韓憫笑著道了謝。
柳停握住他手腕,捏了捏:“瘦了許多。”再上下看他幾眼:“清減許多。”
他鬆開手,從身後拿出一個包袱,翻出一件新衣裳,抖落開,往他身上比照:“也不知道合不合身,記還是從前尺寸,原以為你會長高一些,不成想還瘦了。”
韓憫坐直了,由他去比劃,道:“我嬸嬸和佩哥兒都好。”
柳停動作一頓:“那就好,難道還怕你們韓家虧待他們不成?”
韓憫嬸嬸、佩哥兒娘親姓柳,是柳停嫡親姐姐。
當日柳娘子嫁給韓憫叔叔,韓憫直呼不值,自己在柳停麵前生生掉了一輩。
他們說話時,悅王爺就在一邊樂嗬嗬地看著。
韓憫轉頭向他:“悅叔叔。”
悅王爺應道:“一切都好?”
韓憫點頭:“嗯,一切都好。”
悅王爺拿了小荷包給他,沉甸甸:“在宮裡住著,上下打點用。”
韓憫剛要拒絕,悅王爺便道:“當日你離京,你說你有錢,還把那一匣銀錠給我看,我才放心。後來想想還是不夠,再想給你遞錢,也避不開先帝耳目。如今那寶殿上換了人,才敢給你遞東西。你也在宮裡待過一段日子,宮裡人踩低拜高,還是錢最好使。”
“那我得了銀錢,就還給悅叔。”
悅王爺笑嗬嗬道:“不急,你抽空再給我畫兩幅扇麵就行。”
再說了兩句話,傅讓掀開簾子一看:“誒,咱們得走了,守宮門那侍衛老往這兒看!”
悅王爺笑道:“你把韓憫拐上來,還當聖上不知道?”
他拍拍韓憫手臂:“去吧。”
韓憫抱著他們給東西,準備下馬車。
忽聽柳停道:“師弟,你住在宮裡,是不是不太方便?”
韓憫回頭。
“本來爺爺今天就讓我帶你回家,我想匆匆忙忙,也來不及。你自己收拾收拾,什麼時候過來吧?院子都整理好了。”
韓憫思忖道:“那我回去就同聖上說一聲。”
“好。包袱裡有兩包藥丸子,是你小時候常吃那種,你記得吃,當零嘴吃也行。有什麼想要,就托五王爺告訴師兄。衣裳要是不合身,你讓宮裡人給你改改,要不拿回來也行……”
韓憫站在地上,柳停掀開簾子與他說話,生怕他跑了,說話又快又急,額上一點紅痣都格外紅一些。
傅讓按住他:“他又不是三歲,夠了夠了啊。”
最後柳停不大放心地囑咐道:“快回家啊。”
韓憫再應了一聲,讓他放心,又朝他們揮揮手,看著馬車走了,才轉身要走。
他將包袱交給小劑子,腰間掛著沉甸甸荷包,回福寧宮去。
回去時,傅詢正在簷下喂鷹。
分明早就瞥見韓憫回來,非要等他到了眼前,才轉頭看他。
“燕支今日吃多了。”
韓憫摸摸蒼鷹腦袋,糾正道:“是蘿卜頭。”
隻聽元娘子繼續道:“你睡那張小榻,讓定王睡你床上。”
韓憫點頭應了。
元娘子轉身離開。
韓憫雙手抱著被褥,一抬腳,把門關上。朝傅詢使了個眼色,走進房裡,把被褥丟在榻上。
他一麵跪在榻上鋪床,一麵道:“王爺,晚上要是冷,你把我喊起來。”
傅詢幾不可見地挑了挑眉,刻意問道:“喊你做什麼?”
“再添兩床被子啊。”
“噢,原來是這樣。”
為什麼王爺有些失望?
正說著話,外邊又傳來敲門聲。
韓憫下榻,踢踏著鞋子去開門。
韓佩撲進來抱住他:“二哥。”
“怎麼了?”
韓佩眼淚汪汪:“做噩夢了,要和二哥一起睡。”
“行……”
韓憫看向傅詢:“王爺,小孩子晚上鬨騰,你看你是……”
傅詢“寬容”地允了:“不妨事。”
於是這日夜裡,傅詢躺在榻上。
燭光隱約透過屏風,他看見外間小榻上,韓憫正小聲地給韓佩講故事,韓佩也和二哥咬著耳朵,說悄悄話。
還時不時泄露出一點兒笑聲。
傅詢枕著手,幽怨地望著屏風那邊。
熱鬨是他們,本王什麼也沒有。
心情不好,傅詢從疊放在榻前衣裳裡摸出一卷銀票,一張一張夾在韓憫放在榻前書裡,塞在他床縫裡。
*
韓憫一向夜裡少眠。今日傅詢在,他也不好意思拋下傅詢,獨自去寫話本。
所以點著幽微蠟燭,勉強撐了一晚。
天色微明時,仿佛有人碰了碰他額頭,他隻覺得身上一沉,這才沉沉睡去。
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他睜開眼睛,發現最上邊蓋是一件大氅,傅詢大氅。
韓佩也不在身邊。
韓憫坐起來,看見屏風後邊,傅詢與韓佩麵對麵坐著,正著說話。
傅詢向他宣告:“你二哥同我青梅竹馬。”
韓佩忍不住好奇心:“真嗎?”
“自然是真。”
“唔……上回二哥騎馬帶我,他說他帶過許多朋友,他帶過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