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恒的畫舫上,描畫著一枝並蒂紅李。
紅李與青杏。
青杏再怎麼作威作福,也成不了紅李。
楊公公和小劑子一左一右,擁著韓憫上了那條簡簡單單的小舟。
小舟行遠,季恒在這裡也呆不下去。
上船時,他一把奪過小廝手裡“謝鼎元”的字畫,連同青杏一起,丟進水裡。
*
韓憫上的那條船很簡單,船身不大,也沒有太多的裝飾。
韓憫認得這條船,他小時候和朋友們一起遊湖,乘的就是這條船,從五歲到十五歲。
這條船是悅王爺傅樂的。
也不知道楊公公是怎麼調動的。
韓憫走在廊上,轉頭去問楊公公:“你老怎麼……”
楊公公把他往門前推了推,朝他使了個眼色。
韓憫有些疑惑,敲了敲門,然後推門進去。
青煙淡淡,臨窗的軟墊上,坐著一個人。
傅詢一身皂青色便服,青玉冠束著頭發,偏著頭看向窗外水流,貴氣卻又閒適。
韓憫原以為是悅王爺傅樂或是五王爺傅讓替他解的圍,一臉高興地推開門,看見是傅詢,卻有些沒反應過來。
還沒行禮,傅詢便道:“你傻站在那裡做什麼?”
韓憫摸了摸臉,他感覺自己明明沒有很傻。
罷了罷了,傅詢當著這麼多人的麵,賣給他這麼大一個人情,可以勉強被說一次。
就一次。
韓憫上前作揖:“多謝陛下。”
傅詢還沒來得及說話,畫舫顛簸了一下,韓憫沒站穩,整個人往邊上一歪,傅詢伸手要扶住他,把他往自己這裡拉了一把。
眼看著韓憫要撲進他懷裡了,傅詢連另一隻手都抬起來準備好了。
結果韓憫抱住他的胳膊,一下子坐地上了。
韓憫乾笑兩聲:“失禮失禮。”
傅詢悄悄收起想要攬住他的另一隻手,若無其事道:“不妨事,過去坐好。”
“是。”
韓憫整理好衣裳,在他麵前的軟墊上坐下,中間隔了一張方形小案。
案上放著些時鮮水果,韓憫撚了一顆小櫻桃來吃,一邊問:“陛下怎麼會過來?”
“今早派人去柳府給你送東西,我原本在宮裡等你過來謝恩,結果他們回來說你不在。”
傅詢不動聲色地將果盤撥轉一圈,讓小櫻桃那一邊在他正對麵。
他繼續道:“向小王叔借了畫舫過來遊湖,正巧碰見了。楊公公和小劑子出來尋你,想找你快進宮謝恩。”
韓憫問:“那賞賜已經到了柳府嗎?我要現在回去嗎?可是我要是現在進宮謝恩,要找誰謝恩?”
傅詢便道:“不急,也已經吩咐了柳府不用著急,等你玩夠了再回去。”
韓憫麵露難色,望了一眼窗外。
傅詢循著他的目光看去,聽見他說:“那應該把楚鈺和溫言一起帶過來的。”
你竟然敢在朕麵前提彆的男人,還是兩個!
傅詢麵不改色道:“已經走遠了,來不及了。”
“那好吧。”韓憫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撐著頭,隨口道,“從前來遊湖,都是一大群朋友一起來的,和你單獨來,好像還是頭一次。”
“是。”
韓憫笑了笑,低頭看見案上擺著酒壺,就拿起酒壺倒了半杯清酒。
他未滿二十,很少飲酒。
傅詢皺了皺眉,問:“方才在外邊也喝酒了?”
韓憫聞了聞衣袖,笑著道:“就喝了一口,溫辨章怕我把他推進水裡,就沒有再喝。”
他捧起酒杯,垂眸看了一眼:“方才喝的和這個有些不一樣,那個有點紅,還有些甜。你這個……沒什麼顏色。”
傅詢還沒來得及攔他,他就端起酒杯仰起頭。
也小心得很,就抿了一小口,卻不防這東西實在是太辣,嗆得他直咳嗽。
韓憫以袖掩麵,偏過頭去咳了一陣:“我……我的天啊,你喝這個?彆、彆是放在這邊誆我的。”
傅詢笑了一聲,抬手把自己麵前的酒杯倒滿,還端到韓憫麵前晃了晃。
韓憫一邊後退,一邊擺手:“不了不了,你自己來吧。”
攀比一般,傅詢將杯中酒水一飲而儘。
用衣袖掩著,還有些咳嗽,韓憫瞧著他喉結上下滑動,臉也不紅一下。
韓憫驚歎道:“喔!你好厲害啊。虧得當時在桐州,爺爺要喊你喝酒,我還幫你擋了一下,原來你會喝啊。”
傅詢放下酒杯,烈酒灼喉,嗓音也有些沙啞:“你以為所有人都跟你似的,沒成年就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沒成年怎麼了?我年輕啊。”
傅詢抬起手,用拇指按了按他因為咳嗽而微紅的眼角,被韓憫拍開了。
韓憫凶凶的,威脅道:“彆亂動,彆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
傅詢低笑一聲:“我想做什麼?”
“你想玩我頭發。”韓憫十分正經,伸出食指,左右晃了晃,一字一頓道,“不行。”
“啊……是,又想動你的頭發了,不行就不行。”
傅詢收回手,把果盤轉了一圈。
韓憫低頭剝果子吃,良久沒聽見他說話,便以為他因為自己不讓他玩,就生氣了。
於是他剝了兩個果子,分給傅詢一個,又找了個話題:“你什麼時候學會喝酒的?”
“在西北帶兵的時候。”
原來如此,韓憫了然。
這兒的淮江將地域分做江南江北兩邊,江南就是他們大齊,江北是宋國,謝鼎元與楚鈺原本就是宋國人。
傅詢十五歲帶兵,再加上信王爺李恕,之前幾代人的鮮血,一路逼近,將西北邊也收入大齊囊中。版圖上,逐漸顯現出將宋國包圍的情勢來。
西北苦寒,應當會喝一些烈酒取暖。
傅詢輕描淡寫道:“有的時候大漠裡傳來狼嚎,晚上睡不著,喝一點會好一些。”
韓憫明白了,點點頭,好兄弟式的拍拍他的肩:“辛苦了,和平的衛士。”
傅詢一噎,不知道該怎麼接話,隻道:“應該的。”
許是同時喝了兩種酒,不怎麼喝酒的韓憫有些受不住,他揉了揉眉心,想要趴下睡一會兒。
可能有些禦前失儀的嫌疑,於是他特意征求了一下傅詢的意見。
傅詢答應了,他才理了理衣袖,在案上趴下。
才閉上眼睛沒一會兒,就忽然坐起來。
他認真道:“不許玩我頭發。”
他大約是被嚇著了,傅詢失笑:“好。”
酒水作用,再加上早晨是被楚鈺硬拉起來的,傅詢就在旁邊,韓憫睡得很熟,傅詢連喊了他好幾聲,他也沒什麼反應。
反倒咂了咂嘴,把他的胳膊抱住了。
中間隔著一個小案,有些彆扭,傅詢就坐到他身邊去,讓他抱著。
結果韓憫沒有任何逾越的意思,說抱著他的手臂,就隻抱著他的手臂,絕對不往前一點點。
傅詢一開始想不明白,後來他明白了,韓憫抱他的這個姿勢——
和他晚上睡覺時,抱著那柄長劍的姿勢,一模一樣。
第一次這樣討厭自己的佩劍,傅詢望向窗外。
他隨手端起案上酒杯,悶了一口。
要放回去時,才發現自己喝的是韓憫喝剩下的半杯殘酒。
傅詢耳根微熱,將那酒杯推倒。
倘若這是韓憫看見,一定要笑話他。
可是從前在西北,他夜裡喝了酒,也總是想見韓憫,想得耳根通紅。
*
到了正午,畫舫靠岸,韓憫被船板晃動驚醒,睜開眼睛,緩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這不是在自己房裡,抱著的也不是那柄劍。
他鬆開手,傅詢麵無表情地收回手,甩了甩胳膊。
韓憫不大好意思,幫他捏捏胳膊:“對不起。”
知道畫舫靠岸了,但他見傅詢沒有要走的意思,有些疑惑,也沒有動。
傅詢道:“等你玩夠了再回去,不著急。”
宮人們早已捧著各色食盒,在岸上等候。
再由船上伺候的人將食盒接過去,在案上擺開。
碟子不大,都是十分精致的菜色,放得穩穩的。
不用人布菜,仍舊隻有他們兩人。
小的時候,朋友們經常在船上一呆就是一整天,韓憫也不覺得奇怪,坦然受之。
一麵閒聊,慢騰騰地吃了半個時辰的午飯。
留下宮人收拾東西,他二人出去在船尾站著吹吹風。
三月份的午後已然有些燥熱,早晨遊湖的畫舫此時都已經靠了岸,湖水碧藍,延擴千裡。
韓憫睡了一覺醒來,精神得很。
風將他的衣袍吹得鼓鼓的,他就偷偷地躲在底下抻開手,伸懶腰。
傅詢與他並肩站著,看見他的小動作。
韓憫回頭,發現他看自己,便朝他笑。
湖上吹東南風,此時,江上有兩艘小舟借風順水,迅速靠近這裡。
傅詢餘光瞥見,凝了凝眸,迅速反應過來,抓著韓憫的手,把他送回船艙。
他語氣嚴肅:“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