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侯府的房間裡, 楚鈺死死地攬著韓憫的腰,將他拖到竹榻前。
溫言撐著手坐起來,眼眶微紅,瞧了他一眼。
韓憫倒是不怕楚鈺打自己, 他就怕溫言哭。
儘管溫言隻在他麵前哭過一次。
但是溫言哭起來特彆可憐, 倔強又隱忍。
韓憫停止掙紮, 怯怯地看向他, 試探地勸了一句:“你彆哭啊。”
溫言沒有說話,隻是看了一眼楚鈺。
韓憫瞧見, 抿了抿唇, 把服軟的話都咽回肚子裡去。
這兩人不會是合起夥來詐他的吧?
他自認這些天都沒有什麼破綻,不該被發現的。
韓憫定下心神,又問:“你到底怎麼了?你彆哭啊, 我哪裡做得不對, 惹著你了, 你說話啊?”
溫言麵色一沉, 與楚鈺交換了一個眼神。
裝,還在裝。
楚鈺將韓憫丟過去, 溫言雖然摔斷了腿, 但手上還是很有力氣,緊緊地鉗住韓憫的胳膊。
韓憫愈發懷疑他們是在使計, 定下心神, 回頭朝溫言假哭:“辨章, 很疼,嗚嗚。”
溫言架著他的手, 讓他坐在竹榻上, 看了他一眼, 淡淡道:“沒事,你從小打架。”
韓憫委屈地吸了吸鼻子:“我不足月,我還蹲過天牢,我身子弱,嗚嗚。”
“你要是冤枉的,我等會兒幫你揉揉。”
韓憫對上他的眼神,也不敢問“那我要不是冤枉的呢”。
他不問,溫言也繼續道:“你要不是冤枉的,我就把你的手彆過去,再拗過來,再彆過去,再拗過來。”
一位姓溫的公子,紅著眼眶,可憐兮兮的,要卸了彆人的一條胳膊。
不敢動,不敢動,韓憫連出聲都不敢。
溫言輕笑一聲,附在他耳邊道:“你看那邊是誰?”
韓憫聞言望去。
那頭兒,楚鈺早已走到一扇竹屏風前邊,屏風下裝有木輪。
見韓憫看過來,他抬手一推,屏風向一側折疊起來,坐在後邊看書的人——
是謝岩。
謝岩捧著本書,抬頭看了看韓憫,又朝他笑了笑。
韓憫表情呆滯。
謝岩是知道他是鬆煙墨客這件事的,他們就是在白石書局的後院遇見的。但謝岩不是多嘴多舌的人,而且韓憫也特意囑咐過他和葛先生,讓他們一定保密。
“呀?不是吧?謝岩,你……”
韓憫還沒來得及問,楚鈺就將屏風拉上了。
楚鈺上前,拍拍他的臉頰:“小憫憫,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早日伏法,重新做人。”
韓憫仍舊暗自定下心神,回想了一下,謝岩方才一句話也沒說,好像還朝他輕輕地搖了搖頭,或許就是什麼也沒說。而且楚鈺與溫言方才的話都很含糊。
還是在詐他。
他下定決心,反正咬死了不承認就是。
楚鈺捏住他的臉:“還不說?”
韓憫瞬間紅了眼睛,帶著哭腔道:“謝岩你怎麼也在這兒啊?乾嘛呀你們?合起夥來欺負我。”
察覺到楚鈺捏住他的臉的手、溫言按著他的手都鬆了一些,韓憫使勁眨了眨眼睛,憋出眼淚。
“也不說我做了什麼,我哪知道啊?我做的壞事可多了,才出宮時還把楚琢石的點心吃了一塊,然後把一塊掰成兩塊擺上去,假裝我沒吃。”
溫言與楚鈺對視一眼。
他們試圖勸解:“你先彆哭,這……”
醞釀了一會兒,韓憫開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淚:“你們又不說,一進來就把門鎖了,還把我按住,不知道的還以為要給我上刑了。嚇壞我了,我本來就……啊,我的心口好痛……”
他二人一驚,連忙鬆開手。
溫言幫他拍背,楚鈺幫他拍拍心口。
“好了好了,沒事了,是我們不好。”
衣袖掩著,韓憫打了個哭嗝,聲音又有點像是在笑。
他確實在偷笑——
如果他今天下午寫的幾張書稿,沒有從他的衣袖裡滑出來的話,他應該可以笑到最後。
紙張飄落在地,韓憫眼皮一跳,還沒來得及撿起來,楚鈺迅速彎下腰,先他一步把書稿拿過去。
他將折疊的紙張拆開。
韓憫心虛地往邊上躲了躲,心想著等會兒要是打起來,他應該護住構思劇情的腦袋,還是護住寫話本的手。
楚鈺隻掃了一眼,就知道了。
他將書稿遞給溫言,溫言也看了一眼。
這下可以確定了。
那天在醉仙居,韓憫說鬆煙墨客是小壞蛋,他二人回去之後一合計,好像是有哪裡不對勁。
韓憫從前罵恭王,詞語這麼豐富,怎麼對鬆煙墨客就是小壞蛋了?
於是他們開始懷疑韓憫。
溫言推測的鬆煙墨客此人的幾條描述,韓憫都符合,他看話本裡的行文造句,也都很像韓憫的手筆。
但是後來幾次試探,韓憫再沒有露出破綻。
昨日韓憫在建國寺遇見楚鈺,楚鈺其實是去找謝岩了。
他們知道,韓憫要是鬆煙墨客,謝岩肯定會知道。
不過謝岩對韓憫還算義氣,也沒把事情說出來。
今日他二人給韓憫設了個局,楚鈺一早就把謝岩弄過來,也沒再問他,隻是以多年情誼相脅,就讓他坐那兒看書,擺個姿勢,讓韓憫以為他什麼事情都說了。
謝岩搖頭暗示,韓憫也機靈,一頓哭訴反客為主。
最後看他神色淒楚,楚鈺與溫言都有些動搖了。
如果沒有那幾張書稿,他二人已經在忙著安慰韓憫了。
兩人神色微怒,四隻眼睛怨憤地盯著他。
韓憫往邊上躲了躲,做西施狀,捧住心口,小聲道:“哎呀,我的心口又在痛了。”
楚鈺拍拍他的胸口,冷哼一聲:“是啊,你的良心現在應該在痛。從前也不知道你這麼會演,我舉薦你去戲院做台柱子好不好?”
他坐到韓憫身邊,攬住他的肩:“來,韓憫,你對我和辨章有什麼意見可以當麵說,現在我們都在這裡,你不用寫話本了,你說吧。”
韓憫弱小又無助地往邊上躲,連連搖頭:“沒有意見,沒有意見。”
他二人坐在竹榻邊,背對著溫言。
忽然,韓憫被人拍了一下後背。
他回過頭,溫言冷冷道:“你與聖上說笑胡鬨,牽扯我做什麼?”
他說完這話,又捶了一下韓憫的肩,扶著傷腿,翻身朝裡,枕著手不理他。
韓憫微怔,再看向楚鈺,指了指溫言。
——我先哄他吧,給他寫了四本呢,給你才寫了一本,他比較生氣。
楚鈺大方地表示理解,但是事後絕不放過。
韓憫便蹬掉鞋子,爬上竹榻,挨在溫言身後,一把抱住他,軟了語氣喊他:“辨章,言言——”
也不說彆的什麼,就換著花樣地喊他,非要他應一聲。
坐在屏風後邊的謝岩不屑地笑了笑,也不覺得他這樣有用。
但是韓憫連著喊了十來聲,大抵是被他吵得煩了,溫言才冷硬地說:“我又沒死,喊什麼?”
韓憫晃晃他:“好辨章,彆說什麼死不死的。”
溫言掃了他一眼:“我說我死,又沒說你死,關你甚事?”
韓憫一個勁兒地晃他:“你這樣,我可心疼死了。自然關我的事。”
他抱著溫言的手,往邊上一歪:“哎呀,我死了。”
溫言不為所動,他便抓住溫言的手,虛弱道:“你摸摸,我都快涼了。”
溫言收回手,把他推遠一點,語氣還是冷的:“要死死遠點。”
韓憫一愣,往外邊挪了挪,可憐巴巴的:“這麼遠夠了嗎?”
“再遠點。”
“哦哦,這樣呢?”
“再遠。”
“好。”
溫言每說一句“再遠”,韓憫就往後退一些,退到下了榻,踢踏著鞋子,一步一步地往後退。
一直到房門前。
韓憫靠在門上,撥了撥門鎖:“辨章,門鎖了,退不出去了。”
默了半晌,溫言淡淡道:“我要喝茶。”
“明白了。”
韓憫倒了茶,雙手捧著茶碗,遞到溫言麵前。
“說了這麼多句‘再遠’,果真口渴了吧?餓了嗎?吃點什麼?我讓楚琢石去弄。”
楚鈺咬牙:“韓憫你大爺,我也是受害者。”
韓憫便道:“那我讓謝岩去弄,你們兩位想吃什麼?甜的還是鹹的?”
此時謝岩早已放下了手中的書卷,推開屏風,認真觀摩韓憫的一係列操作,試圖偷學一兩招。
原來他說的是對的,撒嬌真的有用。
而且他也太會撒嬌了,這都能哄好,簡直是力挽狂瀾於既倒。
溫言飲了半碗茶水,就推開韓憫的手,緩過神來,開始審問他:“跪著,為什麼寫這個?很好玩嗎?”
韓憫在竹榻上跪坐好,不太好意思地抓抓頭發:“不是,就……為了錢。”
他二人對視一眼,分明都沒有想到,他竟然是為了這個。
楚鈺家富,從來不將銀子的事情放在心上,而溫言——
“聖上沒給你錢?”
“啊?”韓憫微怔,隨後自以為明白過來,“哦,如果是起居郎的俸祿的話……”
“不是,你做起居郎之前、你在桐州的時候,他沒給你銀子?”
韓憫想起來了:“給過的,我上次去柳州,他給我塞了三張銀票。”
“沒彆的了?”
“沒彆的了。”
其實傅詢悄悄給韓憫塞過一疊銀票,不過韓憫至今沒有發現,他們自然也不會知道。
溫言十分震驚,又反問了一遍:“他不給你錢?讓你一個人,帶著一家子老弱在桐州過活?”
他一直以為傅詢喜歡韓憫,喜歡極了。
喜歡到不惜為他頂撞先皇,為他火燒恭王府。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他之前不太喜歡韓憫,總覺得韓憫拖了後腿,要是沒有韓憫,傅詢會容易一些。
後來與韓憫交情深了,也就發現他這人實在不是“妖妃”的料子,漸漸的也就放下了,隨他們去了。
結果韓憫說,他在桐州時,傅詢隻給過他三張銀票。
而韓憫還在柳州地動時,自己湊錢弄了好幾十車的糧食與藥材。
嗬,呸,這就有點過分了!
溫言麵色一變再變,扶住韓憫的手:“彆跪坐了,快過來挨著我坐。”
韓憫也不知道他怎麼這麼快就變了,不過看他不再生氣,也放下心來,兩個人靠在一個枕頭上。
溫言又道:“所以你就一個人寫話本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