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才出了城,楚鈺與溫言就坐在城外的茶棚裡喝茶。
看見他們來,楚鈺連忙推著溫言上前,把寫好的一張紙塞給韓憫。
“沿途我家的產業,已經打過招呼了,有事情就去找他們。”
韓憫道了謝,將紙張收進懷裡。
楚鈺歎了口氣:“你們不在,我和辨章兩個人在永安城裡,也太不好玩兒了。”
韓憫被他氣笑了:“你又不是來玩的,你是來做官的啊,探花郎。”
“誒,聽他們說,你還有一個哥哥,快點帶回來,然後幫我引見一下。”
“知道了,上次帶你去見辨章,你也是這麼說的。你其實就是喜歡年輕公子,是不是?”
玩笑了兩句,韓憫看向坐在輪椅上的溫言:“等我下個月回來,你的腿應該就好了吧?”
溫言頷首:“是。”
“等我回來,在朝裡共事,應該不會嫌棄我了吧?”
溫言不大好意思地垂下頭,用未傷的那條腿,輕輕地踢了一下後邊的地麵:“你快走吧。”
“那我走啦。”
韓憫一鬆韁繩,雙腿一夾馬腹,馬匹便邁開步子,跑動起來。
柳停跟在他身後,身後就是衛環與小劑子,還有柳停的那個小廝。
看不見的高處雲層裡,蘿卜頭大張著翅膀,跟在他頭頂。
他騎著向兄長韓識借來的馬,腰間掛著筆橐,背上背著一個小包袱,包袱裡裝著換洗的衣裳,還有一個鬥笠。
與他來永安時一般模樣。
隻是腰間另一邊,還多了一柄佩劍。
走出去一段路,日頭漸起,他就將鬥笠戴上。
笠簷闊大,陰影遮住他的臉。
他看向身邊的柳停:“師兄,江師兄沒來送你?”
柳停騎在馬上,眉心生來就有的朱砂痣愈發紅豔:“他今日有事,昨日請我吃了頓飯。昨天你也沒回來吃飯,琢石請你吃飯了?”
“沒有。”韓憫扶了扶鬥笠,“聖上留我在宮裡。”
柳停試探道:“你們的感情倒是變好了?”
韓憫撓撓頭:“就那樣……還行吧。”
“我看是不錯,否則你怎麼會帶著聖上的佩劍?”
韓憫微怔,下意識握住掛在腰間的長劍:“師兄怎麼看出來的?”
柳停無奈地笑著搖頭:“你看那劍柄上刻的是什麼?”
“啊?”
那長劍劍柄上,確有一個字,平素韓憫抱著劍睡覺的時候,總是無意識地摸著上邊的字入睡。
隻是從來沒有留意過,那是個什麼紋樣。
他也不常把這柄劍帶出來,所以也沒人提醒他。
直到柳停提醒他,他才知道那是一個字。
——詢。
這也太明顯了,韓憫臉上一紅。
“師兄,你彆誤會,這個劍我很早就……他很早就給我了。”
“是嗎?”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經常帶著……”
“注意保持距離。”
“我知道,但是這柄劍……”
罷了,解釋不清楚,不解釋了。
*
江南地嶇,官道蜿蜒,馬匹行得不快。已然入夏,山間林葉繁茂,正好遮陽。
將近正午,天上忽然響起幾聲驚雷,仿佛是一早起來暑氣太勝,要下雨了。
此時正巧經行一座寺院,他們商量了一下,還是進寺院裡避一避,順便討一頓齋飯來吃。
果不其然,他們剛將馬匹牽進門,才站在走廊簷下,驟而陰雲翻滾,下起暴雨來。
雨點砸下來,落在山林間與屋簷上,有些吵雜。
韓憫站在簷下,從懷裡拿出小竹哨子,朝天上吹了一聲。
蘿卜頭聽見聲音,從雨幕裡俯衝而來,落在他伸出的手臂上。
韓憫拍拍它的翅膀,把上邊的水珠拍去:“你這個小傻子,下雨了也不知道找個地方躲一躲。”
蘿卜頭親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掌,韓憫拍拍自己的肩,要它到這邊來。
這隻蒼鷹,實在是太重了。
之前受的傷早已經好全了,韓憫不讓它送信,單養著它,讓它吃吃喝喝,它的日子過得好不快活,也難怪它變重。
而後柳停出來了。
“齋飯還要再等一會兒,等會兒我們和師父們一起吃。”
“師兄一向精通佛法。有師兄化緣,肯定有我一頓齋飯。”
“貧嘴。下雨了,山裡有點冷,進去吧。”
“好。”
兩人轉身要走,卻聽見外邊傳來吵嚷的聲音。
回頭一看,原來是與他們相同境遇的一行人,在此處行至一半,天降大雨,所以扛著儀仗,趕著馬車,也要到寺廟裡來躲雨。
馬車上不了寺前石階,所以一群人撐著傘,簇擁著幾個人,入了山寺門。
隻是不知是哪一家的大人物,排場浩蕩恢弘。
韓憫隻看了一眼,又不便一直瞧著,就轉過頭去,想要離開。
不料蘿卜頭突然甩了一下翅膀,把身上的雨水全都甩在他的臉上。
“你這隻壞鷹,你想做什麼?”
韓憫抹了把臉,氣憤地捏住它的翅膀,像抓雞一樣抓住它。
山門那邊,幾個侍從撐著傘,幾個侍從提著裙擺,被簇擁在中間,戴著麵紗的女子抬手屏退眼前的人。
她看了一會兒,身後有人上前來,問道:“榮寧,怎麼了?”
女子指了指提著蒼鷹要走的韓憫:“我覺得有意思得很,所以一時間看呆了。”
那人便道:“一隻鷹罷了。你等著,兄長去幫你買來。”
他一抬手,喚來一個侍從:“去,問問那人,他那隻鷹多少錢肯賣,本王跟他買了。”
那侍從很快就去了,朗聲喊住韓憫。
韓憫正和柳停一同,要進寺院的大殿裡,手裡還像抓雞似的,抓著蘿卜頭,忽然聽見有人喊他,回頭看去。
那侍從廣繡博帶,奔走起來,倒是仙氣飄飄。
他行了個禮:“這位公子,我們家主人想買你這隻鷹,請你開個價吧。”
韓憫便道:“不好意思,這隻鷹是友人送給我的,我也養在身邊養了許久,我不賣。”
“多少錢都行,我們家主人的妹妹實在是喜歡……”
“實在是不好意思,多少錢也不買。”
說完這話,柳停就拉著他要走。
那侍從說不過三句話,見他油鹽不進的頑固模樣,就有些惱了。
“你這人,你可知道我家主人是誰?我家主人要是搬出身份來,那就不是花錢買的事情了,你還得把東西雙手奉上。”
韓憫目光一凝,與柳停對視一眼,問道:“你家主人是誰?”
“我家主人就是宋國廣寧王,我家主人的妹妹,就是宋國榮寧公主。”
不巧不巧,昨日才與傅詢說起他們,今日他竟比傅詢先遇見他們了。
韓憫還沒來得及說話,寺門那邊的華服男子就快步上前,一邊走,一邊道:“怎麼回事?買一隻鷹也這麼慢?”
想來這位就是廣寧王趙存。
韓憫看向他,見他模樣不善,心中也十分不悅。
他走到韓憫麵前,將那侍從推開:“請開個價。”
話裡說的是“請”,口氣卻盛氣淩人。
韓憫才要開口,柳停就抬手將他擋在身後:“這鷹是我師弟心愛之物,他不想賣,閣下就不必強買了,多謝厚愛。”
柳停拉著他要走,當著眾人的麵,趙存覺著自己被下了麵子,下不來台,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伸手要夠住韓憫的肩:“站住。”
卻不料蘿卜頭一個撲騰,狠狠地抓了他一下。
他的手背上頓時出現三道血痕,鮮血淋漓。
趙存哀叫一聲,迅速縮回手。
韓憫回頭:“不好意思,它以為你要動手。”他頓了頓:“所以你是要動手嗎?”
他與柳停久久不進去,裡邊的衛環與小劑子便出來看看。
衛環摘下腰間佩刀,將韓憫往自己身後一拽,小劑子順勢抱住他。
“誰?誰要動手?”
趙存怒目,氣急敗壞地大喊:“人呢?都給我滾過來,我都被這畜生抓了,滾過來!”
此時雨勢轉小,見他們爭執不下,還鬨得這麼厲害,那位戴著麵紗的榮寧公主,在眾侍從的簇擁下,也不得不上前了。
她才要開口,忽然瞥見韓憫腰間瞥見,再定睛一看,立即就退開一步,行了個萬福。
她輕聲道:“公子,我兄長一時魯莽,衝撞了公子,小女子在這裡代兄長向公子賠罪。”
聽她這樣說,趙存氣得臉都青了,好像又不能駁了自己妹妹的話,臉色再變了幾變,終究沒有說話。
既然如此,韓憫隻道:“不妨事。不過,原來諸位王爺公主,在宋國隻要亮出身份,旁人就會把東西乖乖地雙手奉上。在我齊國境內,王爺公主的身份,原來是兩國通用的麼?”
榮寧公主很快就笑著道:“自然不是的,此事不過是我兄長著急了一些,我代兄長向諸位賠罪。”
而後寺院的師父們趕來,將他們分開,帶去不同的廂房。
“齋菜已經齊備,請諸位施主隨我來。”
禪房裡,趙存氣得咚的一下坐在軟墊上。
他對榮寧公主道:“你怎麼……”
榮寧公主忙道:“兄長先彆急著生氣,你猜,我方才在那位藍衫公子身上,看見了什麼?”
“什麼?”
“他的佩劍,上刻一個‘詢’字。我記得齊國皇帝,名諱為‘詢’。”
趙存大驚失色:“你是說?”他又猶疑道:“可是,方才看他文文弱弱的,哪裡像是十五歲就在西北帶兵的人?你是不是搞錯了?”
“錯不了。”榮寧公主篤定道,“齊國上下都會避諱這個字,絕不會把這個字刻在劍上,也沒有人會把這種貼身的東西送給彆人,何況是皇帝。說不定,他隻是看起來文弱。”
趙存拍拍胸口,舒了口氣,還心有餘悸:“幸好你攔下我了,要不可就糟了。”
他忽然又想起什麼:“那你說,齊國皇帝為什麼會來這裡?”
“我……我也不知。”
榮寧公主暗中抬了抬眼,看向趙存。
趙存果然如她的意,撫掌笑道:“我知道了,他一定是知道你今日要經過此地,所以特意過來看看你。我妹妹方才進退有禮,想來定會讓他一見傾心。”
榮寧公主彆過頭去,用衣袖掩麵:“兄長莫要胡說。”
*
此時,另一處廂房裡,被錯認成傅詢的韓憫,正捧著碗吃飯。
衛環憤憤道:“那個宋國王爺,也太不講理了,我看那位公主……”
柳停給他夾菜,淡淡道:“那位公主也頗有城府。他們來時,她走在前麵,反倒是趙存走在後邊。也是她說想要鷹,趙存才會派人來買,開始吵起來時,她分明就可以過來圓場,反倒置身事外,見事情收不回來了,最後才出來圓場。”
衛環點點頭。
韓憫越想越不對,放下碗筷,走到一邊,拿出筆橐,將紙筆都擺出來。
大雨已經停歇,可以讓蘿卜頭送信了。
他給傅詢寫了一封簡短有力的字條——
宋國使臣有詐。
他想了想,又添上一行小字——
你敢娶公主,我就跟你絕交。
還加了一個咬牙切齒的表情,邊上還圍著幾團火焰,代表他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