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傅詢回信來了,他隻希望傅詢假裝沒看見。
給彼此保留最後一點體麵。省得日後相處,傅詢總拿這件事情笑話他。
他拿著小竹筒,走到掛著油紙燈籠的船頭,那紙條取出來。
傅詢的回複也很簡單,隻有一句話:“你放心。”
不過他照著韓憫的那幅小畫,也畫了一幅。
韓憫畫了一個咬牙切齒的表情,還畫了幾團火,可謂是十分抽象,也難得傅詢能明白他的意思。
傅詢將他原本的畫描了一遍,又畫了一個小扇子,給他扇扇風,讓他消消火。
那幾團火焰,果然小了一些。
他還挺懂得畫,韓憫麵色一滯,隨後把紙條收進懷裡。
這時才覺得站在船板上有些冷,他攏了攏身上的衣裳,帶著蘿卜頭回了船艙。
*
洗漱完畢,韓憫回到船艙裡。
船上房間不少,但是他們幾個都在較大的房間裡擠著。
他進去時,小劑子正在燈下描字帖,衛環在一邊看,時不時伸手點一點,告訴他哪裡寫錯了,哪裡寫得不好。
小劑子覺得他煩,但是知道他識字,也憋著一肚子的火問他。
這時衛環才在他那裡扳回一城,得意地挑挑眉,教他寫字。
柳停坐在一邊,擺弄手裡的九連環,見韓憫來了,便朝他招招手。
韓憫在他身邊坐下,用巾子擦了擦臉。
隻聽柳停道:“你身邊這個小劑子,從前在柳府沒怎麼注意過他,原來他也這麼勤奮。”
小劑子有些不好意思:“柳公子說笑了,我不過是閒時才寫兩筆。”
韓憫卻道:“你一直很勤奮。”
小劑子笑了笑,低頭描紅:“公子也笑話我。”
“不吵你了,你寫吧。”
他轉頭,看看柳停手裡的九連環。
“讓我看看,師兄這是從哪裡來的?”
“從你的包袱裡掉出來的,還有一堆,想來是楊公公他們怕你船上無聊,特意給你塞的。”
小劑子寫字,衛環一個勁兒地在旁邊瞅著。
韓憫也嫌他吵,略板起臉,道:“你彆吵他,等會兒我一起教他。”
衛環癟了癟嘴:“韓二哥好偏心。”
韓憫摸摸他的腦袋,把楊公公塞給他的零嘴兒拿出來。
“拿去吃,堵上你的嘴。”
不多時,小劑子就描好幾十張大字,交給韓憫看。
衛環往嘴裡丟了一個杏仁,悠悠道:“學得這麼快,怕是日後要做權宦。”
小劑子臉色一變:“你彆胡說……”
韓憫按住他的手,挑了挑眉:“我看小劑子天性聰慧,心思正直,又勤奮肯學,比連學也不想學的小黑豚好得多。”
“那就讓我也學一學。”
衛環丟下零食,擠到他身邊。
他雖然習武,但是小時候也在學宮學過,看得懂兵書。
小劑子還在寫大字,這些東西,對他來說自然是簡單的。
韓憫也不再管他,專心幫小劑子看起功課,把幾個不太好的地方圈出來,讓他回去再改。又給他寫了幾幅字,讓他回去再描。
布置完功課,外邊就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來。
方才天色昏黑,此時下雨,也不奇怪。
韓憫便道:“明日再改吧,今天太晚了。”
他們這四個人,雖然韓憫與柳停是師兄弟,韓憫與小劑子、衛環也都十分熟悉,但卻是頭一回這樣聚在一起。
船上的睡榻都是固定在地上的,都不高,這間房裡有兩個睡榻。
外邊又下著雨,他們就預備今晚窩在一間房裡過一夜。
原本韓憫與師兄在一處,後來發現衛環實在是太吵了,便把小劑子換了過來。
小劑子將被褥抱到韓憫這邊,小聲喚了一聲:“公子。”
韓憫就往裡邊挪了挪:“上來吧。”
衛環枕著手,平躺著:“好像小時候,我哥帶著我,和韓二哥、五王爺,還有聖上,冬日裡擠在一間房裡玩兒的情形。”
他開始懷念童年時光。
韓憫不大懷念,和朋友們待在一起是很好,但是那時候傅詢總是趁他睡著了,拽他的頭發。現在也一樣。
衛環又道:“韓二哥,講個故事嘛。”
韓憫閉上眼睛:“不講。”
衛環不依不饒:“講一個嘛。”
他想了想,笑著道:“那就講一個三隻小豬的故事,小黑豬的故事。”
衛環躺回去:“那還是不要講了。”
閒聊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柳停講了個鬼怪話本上的故事,紅衣孤魂,配合著窗外雨聲風聲,把另外三個人嚇得不輕,都躲在被子裡,不住地發抖。
“師兄,你怎麼也愛看鬼故事?”
“在學宮裡從學生手裡收來的,他們躲在被子裡看,嚇得睡不著,白日裡就犯困,我也想見識一下,就看了一些。”
衛環道:“快說點其他的轉移一下注意力,要不我們今晚就彆想睡了。”
韓憫轉頭去問小劑子:“你怎麼不說話?”
“我……”
韓憫想了想,翻過身,撐著頭:“你學寫字也學了幾個月了,還沒有考過你,我問你幾個字。”
小劑子認真地點點頭,將韓憫問的字,一一在手掌心寫出來。
再問了他幾個,韓憫就忍不住犯困:“學得不錯,繼續努力,先睡吧。”
漸漸地就沒有人再說話了。
韓憫將傅詢給他的長劍放在枕頭前,一伸手就能摸到的地方。
他再翻了個身,側躺著,將手伸過枕頭,摸著劍柄上的刻字,安心地準備睡覺。
小劑子伸長手,要幫他把被子往上扯一扯。
韓憫道:“不用管我,你睡吧。”
但他還是習慣了這樣伺候彆人,半夜醒來,下意識要幫韓憫蓋被子。
韓憫迷迷糊糊地推開他的手,把疊在裡邊的另一床被子抱出來給他:“你是不是冷了?”
這日夜裡,小劑子蓋著兩床被子,熱得出了汗。
他看著韓憫的後腦勺,心道,韓公子人真好。
他暗中下定決心,一定要好好學習,回報公子。
*
江上行船,夏初不時下雨,又延緩了行程。
就這樣在船上過了八日,韓憫閒時教小劑子識字念書,偶爾也教衛環看看兵書。
吃完楊公公給他準備的零嘴兒,船隻就靠了岸。
這日清晨,抵達桐州北邊的一個碼頭。
下了船,再有兩個時辰的路程,便到了桐州。
定了來期之後,韓憫就給家裡人寫了信,料想家裡人此時也都在等他。
那時傅詢雖然把城中韓家祖宅的地契還給了韓憫,但是韓憫還沒來得及讓家裡人搬進去,就趕去永安,所以他們仍然住在桐州城外的那做小宅院裡。
白牆黛瓦,竹影深深。
韓憫在馬車還沒停穩時,就跳下地,快走幾步上前。
那時正是午後,他的兄長韓識,坐在輪椅上,就在正門裡,陪六歲的韓佩玩兒。
而韓佩背對著他,好像是從外邊摘了什麼花兒草兒的,正拿給韓識看。
“大哥哥,你看這個,這個叫做什麼,還有這個……”
韓識一早就看見跳下馬車的韓憫,剛要說話,卻看見韓憫朝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還“噓”了一聲。
他了然地笑了笑,若無其事地低頭與韓佩說話。
韓憫小跑上前,站到韓佩身後,雙手往前一摟,直接把他抱起來了。
他大喊:“壞人抓小孩啦。”
韓佩忽然發現自己雙腿離地,驚叫一聲,使勁蹬腿,呼喚韓識:“大哥,快救我啊!”
韓識摸了摸臉,忍住笑,十分配合韓憫,急切道:“這位壯士,有話好說,你想要什麼?我們馬上就去準備,還請你把我三弟放下。”
而韓憫抱著韓佩,往後退了幾步,作勢要把他帶走。
“我不要彆的,我就要這個小孩。我已經有一個哥哥了,正好還缺一個弟弟,他以後就給我做弟弟吧。”
“我不要,我不要!大哥,救我啊!”
韓憫清了清嗓子,笑著對他說:“小朋友,你不要擔心,我是桐州城黑風寨的老大,你跟著我,每天都可以吃糖,吃多多的糖。你看你們家這麼窮,你肯定不能天天吃糖。”
他自然不肯,急得皺起小臉,快要哭了,喊道:“我不要吃糖!二哥哥,你怎麼還不回來啊!我都要被彆人抓走了!二哥!”
韓憫低頭,用臉頰碰碰他的臉,問道:“我是誰?”
“你是黑風寨……”
韓佩一愣,聲音好像有些熟悉。
他扭頭看去,韓憫朝他笑了笑,看清是誰之後,忍住眼淚,板起一張小臉,抱怨道:“二哥,你怎麼能這樣?”
韓憫抱著他:“你變重了,抱不回黑風寨了,走到一半就得把你放下來歇一會兒。”
“才沒有嘞。”
“就有。”
爭論了一會兒,韓佩反手摟著他的脖子,小聲道:“那就變重了一點點吧。”
此時小劑子與衛環去安置馬車與行李,隻有柳停和韓憫站在一塊兒。
他看見柳停,凝眸看了看他。
兩年之後,頭一回看見自己這個小外甥,柳停朝他溫和地笑了笑。
他還沒來得及自我介紹,韓佩就收回目光,對韓憫道:“二哥哥,又有個男的來了。”
柳停表情凝固,韓佩渾然不覺,隻黏著韓憫,跟他講家裡的事情。
“二哥哥,族兄過來照顧我們了,不過我覺得他不如你好,他不陪我玩兒。爺爺閒著沒事,又教我念書,我已經念完三本了。”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大聲道:“對了,二哥,你的床鋪和書裡會長錢!我們幫你整理房間的時候,在你的床上發現了好多好多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