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憫七歲之前跟著爺爺在家裡念書, 七歲後入學宮,拜在柳老學官門下。
十年苦讀,一路過了鄉試會試, 最後卻敗在殿試前兩年的抄家上。
抄家之前,他一直在準備殿試。
去年殿試那日, 他把自己關在桐州的房間裡, 想象自己就在考舍,文不加點,一揮而就。
寫好之後,擱下墨筆,恍若隔世。
金榜殿奏,海清河晏的願望, 終究輪不到他去實現。
韓憫仍不大甘心,看著那幾張紙, 眼淚忍不住淌下來。害怕驚動隔壁的兄長, 隻好咬著手背, 無聲無息地哭。
哭了大半夜, 第二天還要早起,他將幾張紙一疊, 隨手塞進書裡,仍舊拿著筆橐出去幫人代寫書信。
回到永安之後,他才知道當時押的題目押中了。不過他沒把那篇文章帶過來,隻好憑借記憶,把文章寫出來。
柳老學官看後,私下跟他說, 倘若他去了去年的殿試, 隻怕謝岩的狀元、楚鈺的探花, 還要重新排座。
不知道是不是安慰他。但韓憫朝老師笑了一下,仿佛已經不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了。
*
韓禮自然不知道這一段。
那時韓憫還在永安,傅詢讓人照顧韓家,桐州知州想著他們是同族,就讓韓禮家裡去照顧韓家。
韓禮的家裡人並不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但是韓禮嗅覺敏銳,他知道這是韓家要翻身的前兆。
於是他時常去韓家,偶爾也帶著自己的文章去拜訪韓爺爺。
有一回碰見韓爺爺收拾韓憫的房間,韓爺爺差點跌了一跤,被他扶住。
他也幫著收拾房間,直到看到韓憫夾在書裡的文章。
韓憫的房裡堆滿書卷與紙張,他隨手寫的文章,整理出了幾大箱子,隻有這篇文章夾在書裡,又恰巧被他看見了。
韓禮忍著一口氣,將文章從頭到尾通讀一遍,隻覺得心跳加快,手腳都發起熱來。
這是一篇論述新法變革,又難得的落到實處的文章,為齊國勾畫出一個清平盛世的前夜。就是對韓家一直懷恨在心的先皇,也會為此感到激動不已。
正好這時,韓爺爺在韓憫的床榻裡發現了那幾十張銀票,把家裡人都喊過來。韓禮深吸了一口氣,後退幾步,趁他們不注意,把文章收進自己懷裡。
這篇文章確實寫得很好,他把東西帶回去之後,也時常在無人時拿出來觀看。
後來跟著韓憫來了永安,他請柳老學官等人看過他自己的文章,也讓韓憫看過。
他雖然不服氣,但其實是知道的,韓憫的才學遠在他之上。
他隻是不願意承認。
進入學宮,自己的幾篇文章都不怎麼樣,再一次被寧學官找去談話之後,他對著空白的紙張,寫不出一個字。
最終他從箱子底下拿出自己從韓憫那裡偷來的文章,重新雋寫一遍,還特意增改了一些字眼。
韓憫的文章原來這樣好,就連一向挑剔的寧學官見了,都讚不絕口,誇他進步巨大,還帶他去朝廷官員的聚會。
麵對許許多多的讚譽,韓禮也就順勢把澄清的話都咽回肚子裡,笑著應承下所有誇獎。
他知道,同在永安城中,文章很快就會被韓憫發現。
但是他不願說,也不敢說。
隻盼著韓憫並沒有把這篇文章放在心上,或者韓憫沒有留下存稿,也沒有把這篇文章給彆人看過。
如此,倘若對質,他就能咬著牙死不鬆口,隻說是不小心撞上了。
可是現在火燒眼睫,他又害怕起來。
手心裡都是汗,馬車還堵在街道中間,韓禮轉頭望向窗外,忽然眼睛一亮。
他看見一個熟人。
才來永安沒幾個月,他認識的人,大多是韓憫認識的,隻有這位不同。
韓憫束冠後一日,廣寧王趙存派人送了禮物來,那時韓憫不在,是他幫忙拿的。
送禮物來的,是趙存身邊的一個隨從,那隨從還給了他一個驛館的地址,讓他有事可以來尋。
韓禮咽了口唾沫,聲音還有些發抖,對寧學官道:“老師,這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我看見一個朋友,我去同他說兩句話。”
寧學官應了,韓禮逃一般下了馬車,急急忙忙地小跑上前,低聲喚了兩下。
那人回過頭,看了他一會兒,才把他認出來:“原來是韓公子。”他笑著指了指附近的酒樓:“王爺就在那兒,韓公子可要上去拜會?”
“改日吧,我現在遇上了點事情……”
韓禮轉頭望了一眼馬車,實在是沒有的辦法,隻好將所有的事情都告訴那人。
那人笑了一下,也不怎麼看得起他,隻道:“我還是聽王爺的,我還是去問問王爺有什麼辦法吧。”
“那有勞你了。”
那人走進酒樓,韓禮在下邊焦急地等著。
不多時,那人就下來了,他將韓禮拉到角落裡,從衣袖中拿出一些東西塞給他。
韓禮摸到那東西時,嚇得後退了幾步。
那人抓住他的手,把東西塞進他手裡。
“帕子上的迷藥是馬場裡專門用在馬身上的,匕首削鐵如泥,隻要他死了,才能永絕後患,你自己做決定。”
韓禮雙手顫抖,險些把東西掉在地上。
那人惡狠狠地盯著他,仿佛從眼裡射出毒針:“我們王爺也是好心幫你,你可彆到處亂說。”
韓禮哆嗦著點點頭:“我、知道,知道。”
那頭兒,一直凝滯不動的馬車行進起來,寧學官掀起車簾,朝他招了招手。
韓禮把東西胡亂塞進袖中,攏著手向馬車走去。
*
秋日午後,陰雲灰暗,遮住正盛的日頭。
溫府裡,分坐幾張小案,酒過幾巡,小廝來報,說寧學官的馬車已經開始動了,不過離得還遠,恐怕還要一段時間才能到,請他們不必等。
楚鈺笑著對韓憫道:“看來是沒眼福一觀大作了。”
韓憫在桌案下,拍了一下他的手。
“好好好,知道了,他再怎麼樣也姓韓,不說了。”
然後坐在韓憫身邊的傅詢默默坐直身子,目光越過韓憫,看向楚鈺。
端著酒杯的楚鈺動作一頓:“我走,我這就走。”
怎麼這就走了?
韓憫奇怪地回頭看了一眼,傅詢眨了眨眼睛,恢複在他麵前的純良模樣:“怎麼了?”
韓憫搖搖頭,捉起竹筷,專心吃菜。
不多時,韓憫放下竹筷。
傅詢低聲問道:“吃好了?”
“嗯。”
於是傅詢清了清嗓子,對眾人道:“朕不勝酒力,眾卿慢聊。”
他說著就要站起身,眾人趕忙起身行禮,要恭送聖駕。
他朝韓憫伸出手,韓憫一時間沒回過神,疑惑道:“做什麼?”
傅詢看著他,再強調了一遍:“朕不勝酒力。”
“你哪有?”
“就有。”
“我看你精神好得很,上回在紫宸殿,我醉得要死了,你一點事都沒有。”
反正就是酒力不勝,傅詢直接把自己的手放進他懷裡。
他麵不改色地對眾人道:“韓愛卿送朕去休息,你們就不必送了。”
他們原也沒有要送的意思。
其實他們都看得清楚,這位“韓愛卿”不大願意,他想留下來和朋友們一起,但最後還是被聖上拉走了。
旁人心道:“仗勢欺人,太過分了。”
楚鈺心道:“‘仗勢欺人’,太有意思了。”
韓憫向諸位大人告辭後,便被“不勝酒力”的傅詢架走。
“陛下想去哪裡躺一會兒?”
“你們家就在溫府對麵,彆的地方朕睡不慣,就勉強在你房裡待一會兒好了。”
韓憫撇了撇嘴,眼睛卻忍不住看他:“那還是請陛下稍等一會兒,正好修花園的工匠還未離開,讓他們在此處給陛下建一座行宮就是,何必勉強住我的屋子?”
傅詢偏偏順著他的話說:“那就讓他們去建,正好朕日日過來住。”
韓憫一噎,最後問:“要不要讓他們去煮醒酒湯?陛下頭疼嗎?”
“不疼……”傅詢停了一下,改口道,“還是有點疼,要是有人能幫著揉揉就好了。”
卻不料韓憫脫口就回絕:“那不好意思了,我不是人。”
傅詢轉頭看他:“何至於此?”
韓憫得意地挑挑眉,笑道:“我是仙界下凡的文曲星君。”
喝了兩杯酒就要上天,傅詢從沒見過這樣傻的星君。
*
把人帶回自己房間,回去路上,韓憫看見爺爺在堂前擺弄自己的盆栽。
“爺爺,老師他們下午過來?”
“嗯,等會兒就來了。”
韓憫望了望庭外昏暗的天色:“好像要下雨了,讓小劑子記得關窗子。”
“知道了。”韓爺爺微抬起頭,才看見和韓憫站在一處的傅詢,趕忙就要起身,“喲,陛下。”
韓憫一把攙住傅詢的手臂:“爺爺,沒事,他喝醉了,不用行禮。”
傅詢順著他的話,歪了歪身子,靠在韓憫身上。
韓爺爺疑惑:“哪有這樣的?”
喝醉了就不用行禮?
“反正不用,爺爺你坐著吧,我把他送回房睡一覺就好了。”
說著,韓憫就要往前走,卻不料傅詢站在原地沒動。
韓憫推了他一把,低聲道:“彆裝了,走了。”
傅詢挨著他:“醉了。”
韓憫伸手攬住他的腰,但是抱不動。
最後他隻好拍拍傅詢的左腿,仿佛在教小孩子學走路:“誒,陛下,來,先抬左腳,對,很好。”
再拍拍右腿:“然後邁這條腿,不錯不錯。”
傅詢沒忍住笑了一下,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大步走過堂前。
韓爺爺凝眸,所以聖上到底醉了沒有?
*
韓憫的房間不大,除了一些簡單的家具,就是滿牆的書架。就這樣,還是堆不下韓憫的藏書,另有幾個大木箱子,並排放在角落裡。
果真是文曲星君。
傅詢看了看四周,目光最後落在韓憫的床榻上。
已經入秋,韓憫又怕冷,床上鋪了好幾層被褥,看起來就很暖和。銅鉤挽起,帳子上繡了兩瓣小小的竹葉,還掛著那柄長劍。
傅詢上前,碰了一下那柄長劍:“還留著呢?”
“不留著睡不著。”韓憫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不過我絕沒有抱著它睡。”
傅詢掀開床上的被子,還沒來得及有彆的動作,韓憫就拉住他,抓著他的衣袖,按在他麵前。
“你自己聞,一身酒味,臭死了。”
傅詢也不惱,隻道:“今日微服前來,也沒有帶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