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開月明, 韓憫站在寶殿前,清皎的月光灑在他身上,將洗得發白的藍布衣裳, 鍍上一重月白的光暈。
他站在大雄寶殿前, 也站在佛像金身前, 更站在千萬百姓前。
季恒仰頭看他,恍惚間有一瞬的失神。
但是他很快就回過神, 指著石階上的韓憫:“你給我下來。”
韓憫不慌不忙地把趴在肩上的狸花貓抱下來,遞給身邊人, 然後從一側的石階走下去。
太後派來跟著他的人,不敢擅離職守, 連忙跟上去。
如今分明是他失勢, 他卻仍像從前在朝堂上做他的小韓大人, 著紅衣, 戴官帽, 氣定神閒,談吐之間指點朝政,撥轉人心。
原本張牙舞爪的季恒站在他麵前, 竟忍不住露怯。
韓憫走到他麵前:“季公子深夜來訪,不知是有何要事?”
季恒咽了口唾沫,壯起膽子:“想來你還不知道, 我舅舅如今是……”
“我知道了, 小叔叔……”
——造反。
韓憫也說不出那兩個字, 畢竟不是真的。
“你既然知道了, 怎麼還不向我求饒?”
“小叔叔既然沒有罷黜我的官職, 我就仍是朝廷命官。小叔叔一向公私分明, 縱使要處置我, 也應當由朝廷命官攜聖旨來處置我,而不是讓你帶著一群彆國使臣來此處。”
韓憫抱著手,目光掃過在佛寺門檻外猶豫的宋國使臣。
如此看來,季恒來這兒找他,趙存應當是知情的。
說不定還想探探這邊的情況。
可是他想探什麼消息?韓憫還不明白。
很快的,季恒又道:“你也不用假裝,現在你的聖上必死無疑,你還是想想怎麼去找他吧。要是你給他殉葬,那才算是一樁美談。”
聽見這話,韓憫沒有回答,季恒趁機揚手要打,被韓憫身邊的人死死地攥住了手腕。
隨後韓憫被人往後拉了一把。
他抬眼,有些驚訝:“娘?兄長?”
韓識不再拄著拐杖,反倒拿著武器。
元娘子將兩個兒子護在身後,狠狠地看著季恒:“你想做什麼?”
季恒一時間也被她護崽子的氣勢唬住了,愣了愣,剛要招呼自己帶來的人上前,隻聽“啪”的一聲脆響,一陣風刮過,他的頭偏向一邊,臉上漸漸地浮現出一個巴掌印。
不知是誰這樣大膽,縱是韓憫也隻敢同他耍耍嘴皮子,哪裡會直接動手?
季恒捂著臉,抬起頭,卻看見一個女人站在他麵前,就算在寺院裡,衣著簡單,也難掩身上華貴的氣質。
太後把元娘子同韓憫拉到自己這邊,看向季恒:“要動韓憫,去找李恕過來。”
季恒還要辯解:“我……”
太後柳眉倒豎,叱道:“哀家說,去找李恕來。他就算造了反,我還算是他的長嫂,滾回去問他,他說過的‘長嫂如母’這句話還作不作數。”
李恕是德宗皇帝的義子,年歲比德宗最小的親生兒子悅王爺還要小,算是兄弟中最小的。
先皇是德宗長子,便是李恕的長兄,太後自然算是長嫂。
這也是傅詢把韓憫托付給太後照顧的根本緣由,韓憫跟在太後身邊,一定能夠毫發無傷。
至於李恕是不是真的說過這句話,季恒不知道。
最後季恒灰溜溜地帶著人走了,建國寺的正門重新被關上。
一場鬨劇就這樣暫時落下帷幕。
*
房裡,元娘子拉著韓憫向太後道謝。
“多謝娘娘出手相助。”
太後坐到榻上,擺了擺手:“不必多禮。憫哥兒也是我看著長大的,皇帝托哀家照顧他,哀家自當儘心。”
她沉吟道:“隻怕天亮時還有的鬨,這裡院子大,等會兒你們都搬過來,省得再出什麼意外。”
元娘子道了謝,韓憫還是怔怔的。
太後問道:“憫哥兒怎麼了?在想什麼?”
韓憫抿了抿唇角:“我覺得,趙存好像有意在試探我。”
“怎麼了?”
“他知道季恒過來找我,不會討到好處,還讓一群宋國使臣和他一起過來,分明就是想看看我怎麼樣了。方才季恒說,我還是想想辦法,快去給聖上通風報信吧。”
“他們說的對,以我與聖上的情分,我現在應該火急火燎地去找聖上報信,而不是安安穩穩地待在這裡。趙存有心試探我,我要是不去,連出城的法子也不想,他恐怕起疑。”
太後道:“你要出去?”
“起碼得做出一副想出城的模樣。”
“也是。”她揉了揉眉心,“那哀家幫你想想,就算他起疑也沒關係,不能讓你置於險境。”
見她有些疲倦,元娘子也識趣地帶著韓憫告辭離開。
他二人走後,惠太妃端著一個湯盅,從門外進來。
“姐姐,一夜沒睡,喝點參湯醒醒神。”
她將參湯放在太後手邊,又在太後身邊坐下。
太後太妃年少嫁入太子府,年歲算不上大,保養得宜,看起來也比實際年齡年輕幾歲。
惠太妃輕輕地幫太後捶著腿:“姐姐,你說信王爺真的會造反嗎?”
太後扶著額,輕描淡寫道:“他不會。哀家十六歲入太子府,他當時才幾歲?哀家一手把他帶大,還算了解他的心性,他是天下第一正直人。”
“可是信王爺如今也大了,難保不生出異心,危及聖上的江山。事情都已經擺在眼前了。”
“不會。他要造反,早在哀家續寫先帝遺詔的時候,就揭發哀家了。”
太後聲音悠遠:“當時先皇是要傳位給皇帝,可惜詔書還沒寫完,就病發身亡。我當時在旁邊,唯恐生變,就幫先皇續寫下去,最後蓋上印璽。”
所以,其實當日在封乾殿對峙,恭王傅筌的直覺沒有錯,沒有人會把遺詔放在棺材裡。
那封遺詔,確實有鬼。
太後疲倦地閉上了眼睛,仿佛又回到那時——
她寫好詔書,忍不住的心驚,推門出去,殿門前伺候的宮人都不在了,隻有李恕背著手,也背對著門口,仿佛什麼都沒看見。
李恕聽見開門的聲音,轉身行禮:“皇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