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眾臣在殿中站定時,地麵上還有水漬。
韓憫重新換上正紅的官服,秋裝厚重,板板正正的。烏發也束得整齊,都收在官帽裡。
規規矩矩的。除了破了一點的唇角、微紅的眼角。
走在他前邊的傅詢倒是誌得意滿,嘴角噙著淡淡的笑。
傅詢在高位上坐下,百官之首江渙江丞相手執玉笏,率百官俯身行禮,高呼萬歲。
紫宸殿殿門敞開,將天下納入其間。
*
齊國論功行賞自不必說。
再過幾日,十月初一,也是宋國大朝會的日子。
宋君年逾半百,多年養尊處優,身材微胖。
冠前冕旒搖晃,他從宋國百官中走過,緩步登上玉階,在龍椅上坐下。
宋國常自詡中原正統,朝臣官服也更加繁複華麗,鑲金繡玉。
宋君透過冕旒,看著跪拜的眾臣,還未來得及說“免禮平身”,就聽見殿外傳來女子淒厲的叫喊。
“父皇救我!”
宋君被嚇了一跳,一手按住扶手,身子稍向前傾。
太監會意,尖聲道:“殿外何人喧嘩?”
一個渾身血汙的女子一邊推開侍衛,一邊喊道:“我乃榮寧公主,父皇親封的榮寧公主!誰敢攔我!”
眾侍衛畏縮不前,竟就讓她這樣衝到殿上。
趙殷還有最後一場戲要做。
她刻意把自己弄成這樣,在朝會這日回宮。
原本宮人是要把她先帶下去,讓她收拾收拾,等朝會結束,再讓她去見皇帝。
不想一進宮門,她撒開腿就跑,自己跑過來了。
趙殷衝到玉階下,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先不說話,先砰砰地朝宋君磕了幾個響頭。
“求父皇救我,求父皇救我!”
宋君看著眼前狼狽不堪的女子,認了許久,才看出來,這是他親封的公主,要嫁給齊君的公主。
“榮……榮寧?”
宋君也是疑惑,自己好些日子沒收到安排在永安的細作傳來的消息了,榮寧公主怎麼就這樣回來了?
雖是疑心,但是在朝臣麵前,他不能不做出慈父明君的模樣,讓太監把人扶起來。
他放輕聲音問道:“榮寧,出了何事?”
趙殷哭喊道:“兄長……兄長出使齊國,因和親之事與齊君起了衝突,後來又不知受了何人蠱惑,竟然鼓動齊國信王謀反,意圖使齊君與信王自相殘殺,自己好坐收漁翁之利,做齊國的皇帝……”
宋君怒道:“放肆,簡直放肆!”
趙存要做皇帝,便是與他這個父皇平起平坐,宋君如何能忍?
趙殷繼續道:“卻不想信王轉頭就將事情告知齊君。如今事情敗露,齊君震怒,兄長已被齊君處死,宋國使臣也一個沒留。齊君還把父皇安排在齊國的人,全都挖了個乾淨,他們全都沒了。”
在本國謀反,自然是要處死的。出使彆國的時候謀反,這樣荒唐的事情,簡直聞所未聞。就是處死,宋國這邊也不好再說什麼。
難怪,宋君麵色陰沉,難怪這些天再沒有收到齊國的信件。
蠢材,蠢材,他派趙存出使時,是想著蠢人好把握,卻不料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他怎麼能蠢到在齊國謀反?
希望齊君殺了他就好了,若是還不行,就送些東西過去。
卻聽趙殷繼續哭訴道:“齊君陳兵渭水,還把女兒綁了,要拿女兒祭旗。女兒拚死才逃回宋國,求父皇救救女兒!”
原來不是他想的這麼簡單,齊國是要同宋國開戰了。
聽聞此言,宋君才知道緊張,忙道:“快,快派人去渭水邊看看。”
齊國數日之間就陳兵渭水,想是齊君怒極,盛怒之下,隨時都會北渡。
要是打起來,宋國的兵力糧草哪裡來得及調動?偏偏這件事情,還是他們宋國理虧。
宋君頓時彎下脊背,看起來頹喪了不少,再問了一遍:“榮寧,真是齊君親自帶兵?”
趙殷聲淚俱下:“是,他處置了兄長,即刻就把我綁過來了,兄長的屍首還掛在渭水對麵,齊君的營帳前。”
宋君往後一靠,倒在椅背上,半晌說不出話。
*
渭水將齊宋兩國分開,是天然的國界。
湍流洶湧,十來個士兵伏在北岸的草叢中,往南邊窺探。
隱約可以看見,成千上百個齊國士兵正在河岸邊紮木筏,岸邊已經堆了不少的木筏。
而後一個身披銀白盔甲的年輕男人過來巡查,那些士兵都放下手中的活兒,單膝跪下行禮。
看得差不多了,宋國士兵這才回去複命。
他們趕回宋國皇宮時,已是淩晨。
宋君坐在龍椅上,一日未動,殿中的朝臣也陪著站了一天一夜。
他仍懷有一絲希望:“真的是齊君親自帶兵?看到他了嗎?”
“是。”
如遭雷擊,宋君眼前一黑,身子歪著就倒了下去。
身邊的太監尖聲喊道:“傳太醫,傳太醫!”
半晌,宋君才悠悠轉醒,他推開麵前的太醫,氣若遊絲,對朝臣道:“誰、誰有辦法……即刻封侯拜相、封侯拜相……”
沉默許久,最後一個古稀之年的老翁出列行禮。
“老臣願渡渭水,勸服齊君退兵。”
那老翁身形清瘦,須發全白,連行走都不便。
宋君卻仿佛看見了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地走下台階,握住他的雙手:“公孫先生,我宋國江山就全倚仗先生了。”
公孫老先生點點頭,目光堅定,視死如歸:“請陛下備船,齊君不退兵,老臣絕不折返。”
*
渭水的另一邊,主將營帳裡。
五王爺傅讓癱坐在椅子上,望著映在帳子上,亂晃的趙存屍體的影子,無奈道:“皇兄讓我過來做什麼?自己不來,我又不會打仗?把事情辦砸了怎麼辦?”
銀白鋥亮的頭盔被放在案上。原來白日裡,窺伺的宋國士兵看見的,根本不是傅詢,而是他。
他也根本沒有帶兵過來,這兒的士兵,都是渭水本地的駐軍。
事已至此,宋國已經不值得調兵了。
傅讓百無聊賴地彈著堅硬的護腕,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跳到地上,把自己帶來的包袱打開。
他從包袱裡翻出一個小冊子。
這是他臨走時,韓憫塞給他的。
傅讓翻了翻,頭一句寫著——
倘若宋國派人來說,必是公孫論。公孫論其辭,大要有三。
後邊便寫著當如何應答的話。
傅讓疑惑地眨眨眼睛,韓憫怎麼連這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