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沒想到她如此大膽,睜大眼睛,吃驚地看著她。
張銘微微一怔,看向女兒。
晞光剛滿十六,正是女孩兒一生最為美好的碧玉之年。前幾日除去熱孝,但依舊著白,素衣襯的她愈發明眸皓齒,玉腕賽雪,宛如一朵初綻的嬌蕾。
她睜大一雙眼睛,直直地看了過來。
“爹爹如此看我作甚?女兒說的不對?”
晞光並不懼,反問了一句。
家中這個唯一的女兒,從小如珠如玉地養著,以致於被寵的如此大膽,連這種話也敢說。
宮中那個年輕的皇帝,宏博而賢明,但鐵腕卻絲毫不遜當年先帝,甚至,比起先帝的威刑肅物,他更為隱忍深沉。
有時想著,倘若當初自己父親沒有識時務地主動上書致仕,如今會是什麼下場,猶未可知,想多了,甚至叫人不寒而栗。
張銘皺眉叱道:“這話也是你能說的?不許胡說八道!”
他對這個女兒極其疼愛,如此嚴厲教訓,生平還是頭回。
晞光雙眸漸漸泛出淚光,貝齒緊緊咬了片刻唇瓣,道:“爹爹,我真的不想做什麼皇後!我雖沒見過皇帝的麵,卻也知他不是個好相與的人,倘我真入了宮,那麼多雙眼睛看著,爹和哥哥們往後必愈發艱難。我往後如何,無關緊要,我是不忍爹和哥哥們往後如履薄冰,戰戰慄慄……”
想到父親和兄長對自己的疼愛,晶瑩淚珠從她麵龐滾落而下。
二娘急忙過來,一邊低聲安慰,一邊取帕為她拭淚。
晞光自己接過,低頭胡亂抹了抹眼睛,抬頭繼續看著父親,眸光中帶著一絲倔強。
對著如此嬌嬌女兒,做父親的,心一下便軟了下來。
張銘長長歎了口氣,搖頭道:“傻女兒,你當爹便忍心舍你?隻是皇命難違而已。你方才的建議,爹不是沒有想過。看似順應帝心,實則萬萬不可。爹若真以你祖父去世耽誤國政為由,請陛下另立皇後,你以為陛下會應?他若應了,必定被人詬病。故絕不會答應。非但如此,不定還反會疑我張家行欲擒故縱之法,以博世人同情。此法不通。好在不過一年而已,不如等你孝期滿了,爹想想辦法,看能否在晉王那裡求個通融。晉王和你祖父同朝多年,你祖父為官如何,他再清楚不過了。若能得他相助,遠勝爹自己開口,你懂嗎?”
晉王離京就藩甘州雖已兩年,但皇帝對晉王的厚待,非但沒有消減,反更勝從前。
去年年初,王妃誕下一女,皇帝聞訊,不但派太監崔銀水遠赴關外,帶去諸多賀禮,還破格封那剛出世不久的小女娃為公主,號長寧,食邑萬戶,當時有朝臣以為僭越,上言勸阻。皇帝回複說,朕七歲起得太傅輔佐,便稱一句相父也不為過。朕親政後,太傅不願居功,自甘遠赴苦寒邊地,為我大魏戍守疆土,你們誰能做到?如今他中年得女,朕不過封她一個公主封號而已,也值得你們如此說道?一眾大臣,當時啞口無言。
“往後你就安心在家,再不要胡思亂想。一切有爹。”
張銘最後安慰女兒。
晞光自然也聽說過晉王夫婦的一些事情,知他夫婦是表兄妹出身,夫婦二人,如同神仙眷侶,神往不已。出神了片刻,歎了口氣:“女兒明白了。方才是女兒說錯了話,往後再不敢了。”
……
次年春,皇宮。
這日,崔銀水奔到禦書房中,喜笑顏開地奏報,說晉王夫婦帶著長寧小公主,一行人已經行至京畿之地,再三兩日便能抵京了。
時間過得如此之快,那夜,那個十六歲的少年皇帝微服去往裴家,盤桓一夜,天明離去。
一切仿佛都還就在昨日,一轉眼,三年竟已過去了。
很快,他就能再見到父母,還有如今已經兩歲的妹妹。
不知父親風采是否依舊?母親是否還是那麼嬌氣,在父親麵前,動不動愛紅了眼睛哭鼻子掉眼淚?
還有妹妹,那個他早經由畫師之手,已經想象過無數次可愛模樣的妹妹。
十九歲的年輕皇帝,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之情,那張平日於人前輕易不露喜怒的英俊麵龐之上,溢滿笑意,猛地投筆,從禦案後起了身:“快派人去迎!”
他踱了兩步:“派禮部尚書,叫他親自帶人去迎!”
“是!”崔銀水笑道,“禮尚大人正有此意,隻是不敢擅自出京,方才正要問萬歲的旨意,奴婢這就叫人傳令下去。”
崔銀水匆匆出去。
皇帝再無心思再批閱奏折,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朝著庭院,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忽然想到一事。
張家父女並不知道,他們去年家中書房裡的那一番對話,當夜便被記在簿冊之上,一字不漏地秘密送到了他的麵前。
誠如張時雍孫女所言的那樣,他當初立他孫女為後,乃是出於製衡考慮。
三年過去了,朝局早在他掌控之中。如今娶不娶,已是無關緊要。
娶了,以張家如今的情況,日後那女子便是生出太子,也絕無外戚擅權之憂。算是他合意的一個皇後人選。
若不想娶,改詔便是。也不愁尋不到合適的理由。
那個女子,如今也快出孝了。
就在數日之前,其父張銘果然呈上了一封奏報,羅列其女種種不足,稱無才無德,不堪皇後之位,為天下之計,不敢虛占中宮,甘願讓賢。
張銘在呈上這封奏報之前,想必先已在父母那裡打過招呼了。
他心知,父母這次回京,必是為了此事。
那個瞧不上皇後之位,不願嫁他的張家孫女,他到底是娶,還是不娶?
方才早朝之時,下了一場春日急雨,方才雨過天晴,禦花園裡,陽光明媚,草木凝露。
年輕的皇帝,目光落到窗外一朵被急雨給打折了的嬌豔美人蕉上,凝神了半晌,兩道英挺劍眉,不知不覺,微微地皺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