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東池與周鬆淳先行離開, 江鴿子看著這兩人的背影, 心裡一陣煩躁, 他想,我跟這幫人什麼時候混的這樣熟悉了?
不是他亂猜忌人,他就覺著這些家夥心思太繁瑣, 一個個狡猾大大的, 就跟他不是一條道兒上的。
也不知道他們怎麼想的, 他能感覺出來, 如今他們正在用不軟不硬的辦法,一點一點的拉著自己入他們的圈子。
這!江鴿子就有點不喜歡了。
他伸手去拽自己耳朵後那幾根長毛兒, 卻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 自己的頭發也被人修理的一把都抓不住了。
這是什麼時候給自己剃的頭呢?
他又伸出胳膊, 聞了一下上麵的味兒。
恩……暗暗的一陣蘭草香味兒,倒是不討厭。
他又低頭去看自己腳上那雙皮拖鞋。這鞋不是太合腳, 穿上去整個腳丫子都在咣當。
看完,他又讚歎到, 這腳丫子, 咋就這麼白呢……
腦袋裡正胡思亂想著, 對門四哥家二小子品鴻, 腦袋頂扣著兩個破盆從家裡跑了出來, 看到江鴿子就一臉親昵的大喊了一聲:“叔!”
孩子跟他親,喊的這個脆生。
江鴿子頓時心情好了起來, 招手喊他過來, 還敲敲他腦袋頂的破盆問他:“小家夥能乾了麼!幫你媽搬家呢?”
十二歲的品鴻圓頭圓腦的, 這孩子一聽江鴿子說他媽,頓時神情就有些不對,他左右看看,這才低頭悄悄說:
“叔……爺把家裡房子賣了兩套,說是給我們存學費呢,我媽把我爸的眼睛都打青了,我奶叫我媽滾呢,我媽就跟三娘娘一起滾了。”
……
這可叫我說點啥好,四嫂子向來殺傷力極強,就衝著四哥趕羊那股子蠢樣兒,他都想揍他。
說好的,給他弄點零花錢兒。好麼,最後成了全家,左鄰右舍一起分錢。
瞧他那點出息,不是四嫂子有成算,餓死全家是早晚的事兒!
江鴿子又想起了段大爺那張老奸巨猾的老臉,如何去評價?
他管著老三巷這左右十裡地,都有側重,有個偏愛,更何況那老頭兒。
家務事兒,什麼時候又有道理可以講了?
“是分了你家跟你三大爺家屋子了吧?”
品鴻眼圈一紅,就使勁兒點點頭,小孩子已經有了自己的是非觀,他帶著一絲憤然說:“恩!爺說我兩家條件好,得讓著點兒……,說是為我們好呢!可,叔,我爺,他,他不公平!”
江鴿子笑著伸手拍了一下他的破盆子:“不許說老人!你爺怎麼不公平了?彆不懂亂說,你家這屋子,都是你爺的,你爺還活著呢,老人家想給誰就給誰!知道麼?”
品鴻有些困惑,不明白的看著江鴿子。
江鴿子心裡歎了一口氣,歸根結底,還是老三巷窮。
老段掌櫃看的清楚,知道孩子教育是個大問題,他這碗水就注定整不平。
如今全國各地都有助學補助,助學貸款,可本府本州本郡,喊了多少年,連個項目都立不起來。但願,以後他的老三巷街坊可以靠著旅遊生意好一些吧。
他伸手又敲敲品鴻頂著的那倆破盆,擺手打發他離開:“去吧,去吧,大人的事兒,你甭管!安心,你媽可~舍不得你們呢,過幾天就回來了。”
品鴻點點頭,頂著破盆子吧嗒,吧嗒的小跑著離開了。
一聲巨響。
牆壁倒塌的聲音從左近傳來,江鴿子捏捏鼻翼下麵的灰塵,隻覺心下寂寞,失去了人間煙火的老三巷,忽然又那麼不似家了。
他晃晃悠悠的站起來,回身進了好幾天沒回來的屋子。
這一推門,屋內卻乾淨的嚇人,邊邊角角都擦洗的一絲灰塵都沒有,甚至家裡的窗戶上,都釘了隔塵的塑料布,話說,四嫂子回娘家了,卻是誰幫他收拾的呢?
屋外的陽光照射進來,印在正屋的條案上,江鴿子看到幾封信函,最上麵那張,卻是外地來的現金彙票單子。
江鴿子翻閱了幾下信函,皆是建築公司,能源公司的通知函。
好奇怪!那隻笨鳥,為什麼不給自己寫信,要吃的了?
是忙麼?
考試?或者……病了?
他如今的體格,怕是不容易生病吧?
江鴿子最後拿起彙票一看,卻是二十貫的彙票,落款是邢玉娟,沒多一個字,也沒多一文錢兒。
正在此刻,屋外傳來溫柔悅耳的女人說話聲。
“聽說您回來了,我就立刻趕過來了。”
江鴿子回頭,卻看到墨女士穿著滿是灰塵的工作服,腋下夾著一個長紙筒,帶著黃色的安全頭盔,手裡提著一個果籃,笑眯眯的站在門口。
這個女人,今天態度有些奇怪。
真的,以前不管她麵兒上多麼尊重,她都有些上位者的態度,總是會不經意露出,你們都是鄉下人,什麼都沒見過,什麼都不知道的俯視人,小看人的那股子酸氣質。
可她今兒這份恭敬?
就有點意思了。
才剛站在門口,就鞠著九十度的躬。
江鴿子順手裝了那張彙款單,抬臉衝她笑笑說:“是墨女士啊,請進來吧。”
墨女士抬臉笑笑,又故作自來熟的進屋,讓座也不坐的就站在當地,誠意滿滿的又是一鞠躬說:“見到您如今身體安泰,我便安心了!托您的福氣,一場大禍下,公司上下平安無事,到底準時開工了!如今看您龍馬精神,氣色紅潤,想是一切平安,真是太好了!”
江鴿子也笑著客氣還禮:“您多禮了,份內的事情,並沒有他們說的那麼嚴重,就是睡了幾天。”
墨女士直起腰,又上下認真的打量他一番,最後做出鬆了一口氣的樣子說:“街上傳言很多,不過……托您的福氣,我們先期的工作,總算可以繼續下去,這是我自己掏錢的謝禮。”
她笑著指指果籃。
這顯然是個有內部消息的。
江鴿子失笑著搖搖頭。
“您破費。”
墨女士看他態度好,便悄悄走近一步,試探性的回手指指身後的常青山說:“據說,最近您都在山上休息?”
江鴿子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她的這個問題。
墨女士立時尷尬,便訕訕的笑著說:“……總之,看到您一切都好,真是感謝上天,這個……我為您帶來四份設計圖,這是公司那邊的謝禮,所有費用由李氏,端氏,於氏三家共同承擔!”
說完,她小心的觀察了一下江鴿子的表情,見他神色平和,就抽出幾張圖紙放在地上,一張一張的鋪開,準備給江鴿子展示。
江鴿子明白,這個大概又是看在某人的麵子上吧。
不然,誰認識他這樣的一根沒來曆,沒後台的破杆子呢?
他無奈的搖搖頭,一伸手從墨女士帶來的果籃裡,摳出一個青果在衣服上蹭了幾下,哢嚓咬了一口,這才說:“不用看了,我準備全部推倒重建!”
正在鋪圖紙的墨女士一愣,抬眼看看江鴿子:“推倒?那……就太可惜了!這老三巷,保持完美宅子也沒幾套了,您這套……少說也得有五百年以上的曆史,您……問過文物保護單位了麼?”
江鴿子抬臉看看這套屋子,嘴角譏諷的勾了一下說:“我不用問他們!我說推,就推了吧!最好……過去的痕跡一點兒……也不要留下!”
墨女士想了一下,慢慢收好圖紙站了起來,躬身說:“那麼,我就回去為您再換幾幅圖紙,您稍等片刻。”
江鴿子無所謂的點點頭。
這一次,墨女士倒是沒做自來熟了,她帶著足夠的畏懼以及敬意,出門的時候,是退著走的,放下門簾的手勢也是輕輕的,猶如放一件瓷器那般小心。
江鴿子看著墨女士離開的背影,心裡不由切了一聲。
嘖嘖……人啊!
以前即便是有一頓酒的關係,也沒熟悉到她可以打聽自己的行蹤的地步,住常青山怎麼了,他可是債主!
啃完水果,丟了果核,江鴿子把屋子裡裡外外,前院後院轉了一圈之後。
那些不能見人的,俱都從這間屋子消失了。
大概在傍晚時分,墨女士又送來了圖紙。這一次她帶了兩位設計員,很專業的為江鴿子講解了一番。
江鴿子大手一揮,他倒也不客氣的選了最貴的一套。
等到屋子選好,久沒見的黃伯伯也一臉汗的掀簾子進屋。
這幾天他頗忙,接了好幾家當鋪的活計,一直在給人看老物件,估價。
前些日子,段老太太管黃伯伯叫老喪家雀兒,一輩子給人扛活,老了,沒事兒了,這老爺子的筋骨也就沒有了。
成天躲在屋裡,那真是一副不能見人的喪模樣。
這些日子不同了,搬家呢,誰家老宅子沒有點兒祖上的零碎兒。這老街坊都信任他,如果不給他過過眼,那是高低不能賣的。
就這樣,煥發著生命新活力的黃伯伯弄了一張桌子在巷子口,每天他桌前人來人往的送東西給他瞧,有時候排隊能排出一個二十幾米的大隊伍。
從這一點兒就能看出,這老爺子一輩子樂於助人的威望來。
那城裡與他慣熟的典當行如今也派了人來,黃伯伯給兩頭搭線,買賣成了,人家兩邊都給錢兒。
開始,他還不好意思要,可旁人也不能看著人家一把年紀給你貼白工不是。
這一開始,那就了不得了,黃伯伯發現,自己給人搭幾天的線兒,私下裡賺的不比在恒澤當拿的月錢少。
旁人需要他,又尊重他,能賺錢了,又能給兒女們扛長工了,老爺子總算是徹底恢複了元氣兒。
江鴿子送了墨女士他們離開,回頭衝著這老頭兒就樂了。
幾天沒見,這老爺子也不講究了,平日的青布長衫也不穿了,就穿著簡單的兩節子棉布黑色老衫,他手裡還拿著一個打著布頭補丁的爛蒲扇,一下一下猶如花花太歲一般的扇動著。
瞧這一臉的吉祥如意,肥油都要冒出來了。
可沒少吃街坊的謝酒吧!
這老頭,一輩子就愛這份尊重。
也是沒誰了。
江鴿子遞給他一個新鮮果子,這爺倆也不講究,都是在衣服上蹭蹭,哢嚓哢嚓一頓咬。
老頭兒一邊咬果子,一邊小心翼翼的看看家門口,確定安全之後,這才扭臉一臉神秘的笑著說:“杆子爺,有個事兒跟您說個樂兒!”
江鴿子瞥了他一眼:“樂兒?啥樂兒?說唄。”
老頭兒臉上似笑非笑的閃過一些古怪神色,卻故作難受,很是假模假洋的歎息了一口氣說:“我那個老東家您還記得吧?”
“恒澤當?”
“對!”
“恒澤當怎麼了?不是搬走了?”
老頭順手把蒲扇一放,一拍自己的老腿歎息到:“哎,祖宗塌墳頂了,他家壞了規矩,您放了他們家一馬,老天爺瞧不過去了唄。”
江鴿子輕笑:“恩……老天?瞧不過去了?”
老頭兒認真的點頭,滿麵的可惜:“大南頭,剛買了新屋子,才收拾了一半兒!衙門就上了門,呼啦啦好幾群老兵給他家倒了倉,那一屋子賊贓……嘖嘖,您是沒看到,咱常輝以往官家掛了號的玩意兒,都在他家呢!您說,這人就不能太聰明了……本本分分的不好麼?嘖嘖……可惜了,幾百年的老店,哎……如今,老東家,少東家,大掌櫃一個沒少,如今都關起來了,可惜了……嘖嘖……”
江鴿子哢嚓咬了一口果子。
“哎,前幾天我還去探了監,怎麼說呢……這人啊,還是腳踏實地的好!您說是麼?”
我能說不是麼?
江鴿子不理他,哢嚓,哢嚓啃果子。
那老頭牙口好,又吃了半個果子,這才神色詭異的看看江鴿子的肋骨,又做出什麼事兒都沒有的樣子說到:“哎呀,咱們不提他們,咱說正事!我的杆子爺!您老喊我有啥吩咐呀?”
江鴿子吸吸鼻子,指指二樓說:“您可甭喊我那個破名兒了,忒難聽!是這樣,勞您上去幫著過過眼……這二樓東西不少,我也不預備搬走了,你先去看看,價格你隨便給。”
黃伯伯表情很是便秘的看了江鴿子幾眼,看完背著手上了二樓。
這老江家,江壩頭以前有多少東西,他是門清的,不過這杆子爺有什麼,他卻不知道了。
江鴿子在老三巷四年了,人家壓根沒請人上過自己家二樓,就連對門老段家,也就是一樓,就連後院,江鴿子不請,四嫂子也從不主動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