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耀恍然大悟:“哦,啊!這個啊!知道了,知道了……就是他啊!”
他站了起來,慢慢走到樹邊兒,本來想走近看看。
那女貞樹卻忽從地下伸展出幾支樹根,猶如蛇盤腰一般的將他盤住了。
李耀趕緊擺手:“我不過去……真的,我不打攪他……”
他對待奇怪生物多了,立刻就反應出一種從心到身體的無害樣子。
對於特殊事務局的人來說,天下大了,什麼奇怪的事兒都有。
民眾們以為世界非黑即白,其實,在灰色的地帶,不可思議的事情多了去了。
不要小看任何生物,是他們需要學習的第一守則。
女貞樹的樹根緩緩地沉入地麵。
吃了一鼻子灰的李耀在俞東池的笑容中,狼狽的回到椅子邊上坐下。
好半天兒,他才說了句:“那……腳還……挺白哈!”
本來憋笑的俞東池立刻沉了臉色,他脫去自己的外套走到樹邊,給江鴿子的腳罩上。
然而,江鴿子不願意呢!
他又搓搓腳丫子,將身體全部蜷縮進了女貞樹。
就這樣,俞東池也吃了一鼻子灰的狼狽回去了。
李耀無聲的哈哈大笑著,一邊笑還一邊兒拍打俞東池的肩膀。
笑到最後,他忽然嚴肅的來了一句:“小愛,像是咱們這樣的人,大概是不配得到什麼人間真情了,我們生來就比彆人得到的多,對吧?”
俞東池想起什麼似的,立刻神情低落的點點頭:“恩,我知道,你彆多想……他……是個挺有意思的,小弟弟,我……挺欣賞他的。”
李耀拍拍他肩膀:“這就對了!你心眼比我小,就彆坑彆人!你不像我……我的心裡啊,住著一個大漏勺兒,啥樣兒的情感我都接的住,然而都漏了!你看看我,過的多麼好……羨慕吧?”
俞東池沒有接他的話,隻是看看他胸口印著的那隻凶獸,久久沒有開口。
倒是李耀看自己侄兒不高興,他回身拿起自己的風衣,從風衣的口袋裡摸索了半天之後,才拿出一份兒密封著的文件遞給他。
俞東池看看文件的蠟印。
這份文件出自宗室內務府,紅蠟金印。
他問:“給我的?”
李耀哧著下嘴唇,用下巴點點麵前這棵樹。
“他的,弄出這麼大的陣仗,那邊總不會安心的……所以,就出了有關杆子現存事務的處理辦法。”
俞東池拍打了一下文件:“具體?”
李耀伸出手指握成拳頭,然後一根一根的伸手指說:
“一,對杆子數量以及能力進行摸底徹查。二,所有杆子重新歸宗室內務府統一登記管理。三,內務府成立杆子服務中心。四,更換所有杆子的戶籍登記薄,統一歸檔宗室服務局管理。五,自杆子出生年月日開始計算,以宗室第三等對待方法補發福利年金。六,將派遣皇室代表與杆子代表積極接觸,預備每三年進行一次中州杆子大會,到時將會聽取各處杆子的意見……嘖嘖……大概就是這麼幾個換湯不換藥的重點,你自己看吧。”
俞東池點點頭,低頭看看文件,好半天他才說了句:“可,他們是……王刃啊!”
李耀聽他這麼說,忽哈哈的笑了起來:“你媽不承認,還王刃……我們才是王刃吧!”
俞東池拿著文件站起來,向著女貞樹走了幾步之後,忽回頭對李耀說了這樣一句話。
他說:“誰知道呢!”
是呀,誰知道呢!
即便承認那些故去的王刃,存世的王刃,可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戰爭能令他們再度出山,為自己的王去開疆擴土。
這是個和平的年代啊!
俞東池走到樹乾前,猶如敲門一般的敲敲樹乾。
過了好一會兒,江鴿子才被女貞樹,慢慢的“吐”了出來。
現場又是一片詫異的眼光。
甚至坐在那邊的李耀都有些驚訝了。
他心想,怪不得呢!
竟是個美人!
江鴿子伸伸懶腰,然後看看遞到他麵前的這份文件。
他伸出手搓搓自己的眼睛,光著腳一邊用腳丫子在地上找鞋,一邊沒睡醒暈呼呼的問:“……什麼?”
俞東池笑笑,將文件遞給他說:“抱歉,到底是我……打攪到了你安靜的生活了。”
江鴿子接過文件,來回看看,納悶的扭臉問俞東池:“是啥?收水費的催費單子?怎麼寄給你了?”
李耀在那邊哈哈的大笑起來。
俞東池無奈的搖頭,想伸手摸摸他的腦袋,不知道怎麼,他又縮回了手。
他笑說:“算不上好事,也算不得壞事兒,給你發錢兒呢,你不是最喜歡錢兒麼?以後啊……大概你月月能拿到錢兒了。”
江鴿子點點頭,斜眼看看李耀,又看看他脖子上帶著的那一大堆兒。
笑我?
他的立刻轉移重點,對李耀做出十分好奇的樣兒斜了一眼說到:“那個油膩膩的中年人是誰啊?”
油膩膩?
本來笑的正歡的李耀仰天摔倒。
等他爬起來之後,現場就隻剩下了抵著下巴正在低笑的俞東池。
李耀有些不服氣強解釋到:“我……我他媽的今年才三十七,三十七!三十七!!!”
俞東池終於仰天笑出了聲音,驚起一大片早起的鴿子。
成群的鴿子在老三巷的天空飛著,鴿哨忽遠忽近。
江鴿子拆了文件看了一會兒,心裡頓時知道這份文件的意思了。
到了那個球兒,都他媽一個鳥意思。
將那些不好管理的刺兒頭,都聚攏到一塊兒,聽話的給點甜頭,不聽話的,根據名單也好管理。
虛!
他隨手將文件收了起來,正要整理最後的行李,卻發現老三巷那邊,步履蹣跚的走來了尋了一夜寶藏的黃伯伯。
這麼大年紀了!
我把你忘記了,我真是個……真是對不住啊!
江鴿子終於想起了這老頭兒,看老爺子這個可憐樣兒,他趕緊站起來迎過去說:“您……還真的找了一夜啊!?”
黃伯伯兩眼塞滿眼屎的看看他,眼睛都困成三角眼了,不過他表情倒是極其得意的。
他舉起手裡的一個破袋子對江鴿子炫耀說:“杆子爺……您瞧瞧,我發現什麼了?”
就這樣,這爺倆就坐在晨曦裡,黃伯伯顯擺他撿了一晚上的破瓦爛盆,破瓷器。
老爺子拿著一片破瓦,指著上麵的如意頭說:“杆子爺,您瞧瞧,這是咱老三巷的老瓦刀的活計,這都是當年打胚子,一氣嗬成的老花色,我還以為看不到了呢,您瞧瞧……我這裡好些呢……這片,這片,您瞅,這上麵還有印兒呢!”
江鴿子探頭看過去,看到一個圓盒子標記:“盒子?”
黃伯伯笑眯眯的,珍惜的摸摸這個盒子標記說:“這個啊,這是老梧桐巷子,胭脂行當家的瓦啊……”
江鴿子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好半天兒他帶著一絲探究的語氣問了一句:“有件事,我一直想問您來著。”
他看看黃伯伯的雙手。
晨曦裡,這老人一雙露著青筋血脈的手指頭上纏滿了老膠布。他是真的在破房子裡扒拉了半夜,大概夜深,老頭兒老眼昏花,這兩隻手就沒少受罪。
這段時日,他著實辛苦了,滿大街的幫襯老街坊賣點老家當,五文八文的在那邊,頂個大日頭,擺個破桌子給人爭取毫厘的利潤。
黃伯伯聲音裡露著愉快的問他:“您想問啥?啥都成的,這老常輝郡,老巷子,就沒有我不知道的事兒!您儘管問就是!”
“您……”江鴿子猶豫了一下說:“您不累麼?”
黃伯伯不懂他的意思,卻搖搖頭說:“不累啊?您說昨晚上?哎呀……我幫您,也是幫我自己……我在那邊也有抽頭,您彆過意不去,人家貴人給我錢兒了……我不要您的瑪瑙球子,您就安心吧!我的杆子爺兒!咱啊,不是貪財人兒!”
這老頭一口一個爺兒,爺兒的,喊的江鴿子的心裡暖呼呼的。
江鴿子也心情好了起來,他逗他說:“我是說,早以前,您管何家的孩子我理解,可您好像……”
他衝著巷子口揚揚眉毛。
江鴿子說的是鄧長農跟林苑春。
沒錯兒,全世界,全巷子都說江鴿子好。
可江鴿子的地球根性是絕對存在的,他獨!
獨善其身那個獨!
即便是他管了老三巷,生了一棵樹,他依舊覺著世界觀與這邊還有溝,這一點是不管他多麼努力,如何遮掩,都存在的實際問題。
黃伯伯有些茫然的啊了一聲,他到底是個聰慧人,好半天兒,他豁然的笑了一下說:“還以為您問什麼呢!”
這老頭兒四處看看這老巷子,笑的甜蜜蜜的晃悠著身體,哼歌一般的說:“為什麼要管鄧家跟林家的崽兒?哎呀……為什呢?這是為什麼呢?”
江鴿子點點頭,是呀,為什麼啊?
不是我護著的,跟我沒關係的,我管他們去死!
黃伯伯愛惜的一片一片的又將那些爛瓦片放好,好半天兒才說:“怎麼說呢?其實……那事兒吧,說起來就遠了,你老伯,哦,就是我爹……活著那會吧,他不著調!賭博,敗家,還不給妻子兒女一個好臉,你老奶那時候要強,在外地接了紡織廠的長活,一年就歸家一次,放下錢兒,轉日就得步行十多裡地回廠子,那會都不好過,都給外姓王扛活……”
這老頭在憶苦思甜呢!
江鴿子細細看這老頭兒表情。
可說事兒的時候,他老臉上的表情倒是不很痛苦,就像說鄰居家的瑣碎事兒一樣:
“那時候,我們幾家……都住戲班子老院兒,我家,何家,鄧家,林家,還有個老秦家……老秦家你沒見過,他家……算了,不提了。
就說,那會子我跟你幾個姑太吧,那……日子!煎熬!苦!!吃不飽,穿不暖的,都是小事!你老伯那會兒,把你老奶留下的養家錢輸了不說,回頭他就賣了我,你大姑太那時候也不大,為了吃飯,就去冷庫批發冰棍兒到處賣……旁人賣東西的都有固定的點兒,她怕冰棍化了,每次都是拖著帶輪兒的冰棍箱子,奔命一般跑……可不就是奔命呢!這人呀,能活下來都不容易,是吧?”
江鴿子點點頭,是這個理兒。
“你姑太能吃苦,那時候賣了錢,怕被爹搶了,我們就像狗一樣的滿大雜院挖坑,藏幾個度日錢兒……我們咋活過來的?哦,大冬天,從當鋪趟著雪穿單鞋回家,鄧家的阿爺脫了棉褂子給我捂腳,還給我烤了個熱紅薯,何家老太太想給我做個棉褂子,就拆了全家的棉襖,這邊揪一朵棉花團兒,那邊揪一朵,後來就給我做了個最厚的棉褂子……”
他甜蜜的記憶著。
“你說,那會兒,人家幫咱是圖啥?”
黃伯伯拍著胸口說:“就憑著良心唄,看不過去,就管!就不服!就正義!人心有個坎兒,不管,你就過不去!你就睡不著!咱老街坊都這樣,我說爺們,難到您不是?”
江鴿子笑了起來:“我不是!”
他確定自己不是。
黃伯伯一副你瞎說的樣子撇嘴。
江鴿子好奇的繼續打聽:“那您,恨我老伯不?”
“恨!”
很利索的回答。
說完老頭兒又是一聲長歎:“他老了那會,出不了門,也動彈不了了,就說後悔了,哎……那是爹呢,你也不能餓死他不是?
那會我們也大了,他也欺負不了了,後來,我們就送送飯,你姑奶她們初一十五進屋幫著乾乾活,彆的時候我們也不去,我們恨呢!那是爹,我們知道,可就是不想看他的那張臉!可他總是叫,想著法子喊我們過去,我們去了,他就哭,一直哭,儘說點沒用的!”
黃伯伯看著天色,萬裡無語,今日是個好天兒!
他的眼神這會子倒是悲哀了:“你老奶那時候是活活累死在紡織廠的,那時候我沒出息,馬車都雇不起……她死的時候,還不到七十斤,那人啊,瘦的是一把柴杆子樣兒,我跟你姑太太幾個人,也不費什麼勁兒就把她背回來了,葬你老奶那個棺材,是鄧家老奶,林家的老奶,她們賣了頭發換來的……”
生在紅旗下的江鴿子有些思念祖國了。
好半天兒他才說:“那……後來呢?”
這話問的!
像個小孩兒。
黃伯伯笑笑:“後來?後來內亂了,原來咱們老郡州這一片都歸老外姓王管著。他家不是人,剝削霸道不講理,郡裡麵人就像他家私奴一樣。後來就犯了眾怒唄!最後一代的老外姓王一家,就被攆了出去,流放到了自由巷,那家子是缺了大德了,這也是他們的報應!”
說到這裡,黃伯伯臉上露出百分百的鄙夷表情,還厭惡的吐了一口吐沫到:“自打開國的老祖宗把咱這幾個倒黴地兒分給那家人,你就看這幾百年吧,外麵是什麼日子,咱這裡是什麼日子,那是沒一日好過的時候……現在多好,自打咱這地方歸了愛王爺,那好日子就來了……您信麼,會越來越好的!”
“哧……”
江鴿子笑出了聲!
這都他媽什麼稱呼?
愛王爺?
還愛世界呢!
站在女貞樹下的俞東池,大大的打了個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