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黎明, 在佛偈艾利古老狹窄的舊泥路上,緩慢行駛過來大量的城堡車。
足足有上百輛。
生活在鬆鎂羅比的原住民紛紛離開自己的屋子, 來到道路兩邊, 不吵不鬨的安靜圍觀, 像動物園被提醒不能驚擾動物的道德遊客一般。
“這裡的居民……”
站在窗邊的毛尖先生大概覺著彆扭, 就嘀咕了半句話。
直覺告訴他, 這種觀察不是那麼令人愉快的。
正在看自己新賬單的江鴿子聞言,就放下手裡的東西,沿著毛尖先生的話語向外看。
最近他的生活慢慢恢複了從前的樣子。身後有國家力量, 於是各種各樣在九州才能接觸到的報紙,信箋, 乃至他的賬單都回歸到了他的生活當中。
他不在老三巷,不在九州, 然而他的賬單依舊告訴他,他的老房子在交稅, 他的保險金也每月在月頭支出,他依舊在出房屋保養費, 能源費。
除了出去的,他三巷後街的房租也陸續到賬, 月入不菲,甚至他還有一筆高達三萬多貫的藝術金星賞金也陸續到賬。
所以說,搞藝術的包租公的日子, 其實是比做救世主好上太多的。
現在, 他們坐在城堡車一層最大的會議室團聚。
是的, 團聚。
由於漫長枯燥的旅途,一些無意識形成的規矩就成了大家活動的習慣。
旅途當中,無論是生活,還是吃飯,除卻要做必要工作,他們都會來到這裡,哪怕就是不說話,這些人也要“團聚”在一起,坐在這間敞亮的,左右兩邊有著巨大車窗的客廳內堆著。
恩,紮堆那種。
正在打草牌的幾個閒人放下手裡的賭博工具,也一起來到了窗邊看熱鬨。
然後金西台先生就問到:“恩~這些居民?怎麼了?”
毛尖先生看看神色迷茫的純真孩子,接著就發出了一聲不屑的哈……
“哈~你們這些人,你們難道沒有發現麼,這些居民他們跟我們看到的那些佛偈艾利人是不一樣的啊。”
眾人聞言,再次一起仔細打量。
穩下心來再次觀察之後,他們才發現,的確,這裡的佛偈艾利人是不一樣的。
雖然他們一樣的寒酸,一樣的枯乾瘦弱,一樣的表情呆板。
但是他們人類族群的序列是完全沒有缺失的。一堆人裡麵,你可以看到老人,嬰兒,少年,成年男女,還有殘疾人。
那些人就在路邊安靜的打量,並不像路過彆的佛偈艾利部落時,他們會赤足狂奔的追趕車隊,會守在城堡車隊兩邊無意識的伸手,他們乞討,叫喊,賣身,有些頭腦的還會推銷奇怪的土產……
總而言之,那些人的行為不太在乎臉麵,一切以生存為主要基點。
車越往裡走,這種感覺越加的強烈。這裡的佛偈艾利人好像是被人教育過的,並且知道尊嚴的那類。
所以,是誰教育過他們呢?
江鴿子站了起來,來到牆邊看向自己很少打量的,那副懸掛在客廳牆壁上,猶如三條劣等紅腸一般的佛偈艾利地圖麵前,他看了幾秒之後,便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標名字“鬆鎂羅比”。
好像,在飛艇上有個送水果的水手給過他一張卡片,他說有一份注定的緣分,有個偉大的神廟在這裡等待江鴿子。
原來這裡就是鬆鎂羅比啊。
江鴿子發出一聲揶揄的笑聲道:“這是鬆鎂羅比啊!”
他難得發出這樣的,對某件事有興趣的聲音,於是,一直在盯著江吃飯的俞東池便動了。
他走到江鴿子身邊,跟他一起看地圖。
江吃飯又鬆了一口氣,她放下手裡的毛筆,開始撫摸顫抖的手腕。
她搞不懂為什麼這個凶神惡煞要每天用這個方式懲罰自己。
每天一睜眼打開房門,還沒找到吃喝,這個惡魔的幫凶就會站在她房門口,將她帶出去領到屋角,教她那些奇奇怪怪的話~恩,比如背誦,看地圖那個傻瓜是她世界唯一的主人,她必須信奉他~那樣的奇怪話。
如果不是看到這裡夥食好,她想她早就跑了。
俞東池問到:“鬆鎂羅比怎麼了?”
江鴿子與他一起到來車窗,其他人讓出位置,給了他們最好的C位。
“恩,就是在夷陵號的時候,有個叫番葛估勒的水手,曾經向我推薦了這裡,他說這裡有我的緣分,還有個偉大的神廟。”
說到這裡,他打量了車外一番,才輕笑著說:“那位~大概是個宗教推銷商吧,按照他的語氣這裡應該是個天堂,恩,我是指他對這裡有著足夠的信心,將這裡視為精神上的天堂……”
正說著,車隊裡的廚師長帶著助手敲響了房門。
從他不掩得意的表情上來說,今天的早晨,大概是有驚喜成分在內的。
果然。
“先生們!尊敬的先生們!諸位的早餐是在房間裡,還是在這裡用?”
“嗨,今天早上有什麼?先說好,我拒絕冷凍食品,強烈拒絕~是九州傳統的早點麼?哪怕隻是白粥也可以啊!我可不想吃煎魚或碳烤的肉片兒了,對,隻要是冷凍的,我都拒絕,我寧願餓著。”
毛尖先生心情愉悅的假意抱怨,其實他已經知道今天早上會吃什麼了,隻是為了活躍氣氛,或者是,這屋子裡的人一切人,隻要江鴿子在,他們就會無意識的討好他。
不論是行為,還是語言。
果然,江鴿子笑了起來,溫和的看向廚師長。
廚師長笑著說:“是的,先生們,是九州傳統的早點,我們炸了一些蔥油餅,研磨了豆漿,醃製的泡菜也可以吃了先生們。”
眾人聞言,便立刻齊齊歡呼起來。
雖然每兩天都有信箋到達,然而信使使用的工具快捷靈巧,送食物是不可能的。
在漫長的旅行當中,即便是最好的給養,也無法提供更好的物資生活,不管是五十貫一斤的高檔海鮮冷凍食品,還是方便冷凍麵點,都抵不過新鮮食材烹飪的九州傳統早餐具有誘惑力。
江鴿子語氣裡帶了足夠期盼道:“就在這裡一起吃吧,人多熱鬨。”
於是,他們一起坐在桌邊等待廚師長的美味。
李豆他們笑眯眯的拉起窗簾,打開了室內的燈光,這已經是到達佛偈艾利的生活習慣了。
雖然大家都知道車外的人看不到室內,然而看著那些饑餓者吃飯,就多少有些違背在座諸位內心的道德了。
就這樣,江鴿子一氣兒吃了十二塊鹹香蔥油餅,外加兩大碗豆漿,就連廚師長帶著助手在路邊采摘的野菜醃製成的泡菜他也吃了不少。
早點的一切核心在於新鮮大蔥,上次信使到達,他可憐的小車後麵,帶了一捆新鮮的十斤九州產大蔥。
看他吃的香,俞東池也吃了不少。
最初的咀嚼聲過去後,俞東池難得好心情的分享了一個情報。
他說:“那水手,大概說的是惠善會。”
“惠善會?”
“對,一個灰色的打著慈善旗號,遊走在貧窮國家,做奇怪事情的一個不被宗教組織承認的奇異組織,事實上這個組織的曆史很長了,從可以證明的曆史文件當中顯示,最早的有關惠善會的記錄,來自於一千五百年前。”
俞東池說到這裡,就提起手邊的敲花銀壺,準備幫江鴿子加第三份豆漿。
江鴿子伸出手阻擋:“不,不,足夠了,它們已經到這裡了。”
他就像個樸素的年輕人一般,將手比劃到自己脖子以下的位置。
俞東池看著他這樣,便輕笑起來,覺著可愛極了。
看看自己麵前空了餐盤,想起油餅的數量,雖然那種油餅並不大,江鴿子此刻難免生出一種吃了一打油餅的惱羞感。
他尷尬的將臉扭到一邊,當看到江吃飯正在左右開工,吃著第三打就誇張的喊到:“啊,你真的是個女孩兒麼?你怎麼可以這樣吃!”
看那,這個人比我吃的多得多了。
他們對於江吃飯的教育是失敗的,雖然江吃飯每天都在學習,然而她依舊吃相難看。
她聞言討好的笑著,仰臉挨個送笑容,為了嘴巴裡的食物,她可以討好一切,哪怕對方是一頭豬。
看她這幅傻樣子,江鴿子第一千次放棄了扶持她做女王的念頭。
這個國家已經足夠可憐了,不能再把它往更加深的地獄推了。
可是,如果不是江吃飯,又把誰放到這裡呢?
江鴿子推開俞東池送過來的餐巾,他拿起自己的擦嘴,一邊擦一邊站起來,他打開窗簾看向車外,甚至他還將左近的可推開的防蚊窗,將外麵飽餐了水源與綠草的新鮮空氣放入車內,還美美的呼吸了一下。
不管從前的佛偈艾利是如何,如今這樣高質量的空氣,卻是他的恩賜。
恩賜?
對,由於做了太多的事,最近江鴿子的內心總會延伸出很多的,於高空俯視世界的知覺。
這種知覺冷靜平常,不悲不喜,接近神祗,而他又沒有發現自己這樣的轉變。
俞東池像是感覺到了什麼,他也放下手裡的食物,冷靜的清潔手指,然後站起來走到江鴿子身後,伸出雙手捂住了他的眼睛道:“我不喜歡您這樣。”
“這樣?”
“對,您這樣打量世界會令我惶恐。”
“哦,好吧。”
大概這也是一種另類的狗糧行為了,毛尖先生他們紛紛放下手裡的餐具,有些小鬨心的紛紛站起來,準備離開這裡。
江吃飯左右看看,看到大量的剩餘之後,小姑娘興奮的發出一聲歡呼,她伸開手臂,也不管身上是不是穿著潔白的,有著荷葉邊的絲綢製成的白襯衣。
而隨著一陣叮當脆響之後,當江鴿子他們回頭,就看到那個金發姑娘,將自己的腦袋以及前胸徹底的埋到了油餅當中去。
“大地母神啊!!”
廚師長驚叫的衝了過去,他一邊喊,一邊猶如老媽子一般的抱怨起來:“我早就說過了!請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我們沒有幾套完好的餐具了……”
喧鬨間,車隊緩慢的挪動終於停了下來。
戚刃低聲呐喊起來:“先生,您快看。”
是的,快看。在佛偈艾利這樣乾旱的地方,他們竟然看到了成片的,足足有十幾平方公裡的樹木群。
俞東池見識多廣,他很快認出那些粗大健康的樹木品種來。
“那是龍血樹,最少都在七百年以上的龍血樹。”
成片的龍血樹把江鴿子的思緒從神壇拉到人間。
他驚訝的複述:“龍血樹?就是那種,樹汁猶如流血,卻可以止血的珍貴藥材龍血樹?”
俞東池點點頭:“對,情報上說,這裡是星球最大的龍血樹群之一,您看,佛偈艾利有大量的礦產,可是維持惠善會資金流動的,卻是這裡的龍血樹,他們主要對九州出口,畢竟使用草藥治療疾病這件事,九州是最好的。他們每年可以在九州的藥廠,拿到百萬貫。”
江鴿子看了一眼俞東池,他敏感的覺著,俞東池來這裡,也許最大的誘因是因為他,然而他捎帶的目的也絕不會少。
比如他很在意這裡的龍血樹,看向窗外的眼神猶如獵鷹看到目標一般的確定而貪婪。
身後,廚師長與江吃飯的戰爭還在繼續。
“求求您~好小姐,求您了,我們已經沒有幾套完整的食器了。”
中年人語氣可憐的哀求著。
推搡間,從來不在食物上妥協的江吃飯忽然就放下了她的餐盤,她看向窗外,眼睛越睜越大。
廚師長抱著盤子仰麵朝天的跌倒在地,熱乎乎的油餅在他身上地下狼狽的鋪開。
他苦惱的喊到:“大地母神啊,這是造了什麼孽啊,我一定是得到了報應,我早說了,食物沒有變質就施舍給那些佛偈艾利人好了……”
沒人聽他嘀咕,大家都在看奇怪的江吃飯。
他們看著這個饑餓女孩,終於把眼睛從食物上難得的挪開了。
她走到窗邊,將整個身體趴在了玻璃上看向窗外,她的眼神驚恐,接著發出抽泣的嗚咽。
當她看到那個龍血樹之後的,有著百米高的巨大建築群之後,她忽然用極其標準的九州喊了一聲:“不!”
喊完,她就回身看了一圈,找到了屋子裡光線最暗的夾角,飛身過去,蹲下來,並用垂下來的深藍色的絲絨窗簾把自己包裹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