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鴿子點頭,語氣誠懇的說:“哎,您說,甭管什麼事兒,我都給您辦妥了。”
老頭兒臉上淡淡泛起一些羞澀的表情說:“咳咳~爺兒,我想帶崽子們去鄧肯島,他們說鄧肯十年一次的音樂藝術大會要開了,我也不想拿什麼獎項,我就想去那邊的台子吼一嗓子去,您~咳咳~您看妥麼?”
江鴿子手勢一頓,老頭看不到就有些羞愧:“瞧!我這個瞎老頭沒那麼大的本事,卻開始胡說八道了……”
江鴿子喉嚨乾澀,他也咳嗽了一聲,塞著嗓子說:“能~能!瞧您說什麼呢?不就是鄧肯麼?您老願意吼一嗓子,甭說一個破島,就是金宮的皇家音樂廳我都送您去吼去!”
“真的?”
“真!回頭我就安排。”
老頭身體緩緩放鬆下來,一副圓滿了表情:“那~那就好了,您安心,我有錢兒,真的,還不老少呢。我那三個小崽兒死摳的,賺的都孝敬我了。”
他的語氣充滿炫耀的意味:“你說吧,我這一輩子,多有意思啊!人老了,我還有後了!他們說了~以後有了小崽兒,一家給我一個。”
鄧奶奶在邊上笑眯眯的說:“一個哪夠?老班主,長農的崽兒我做主了!明兒都給您!”
薛班主炫耀完後代,又跟江鴿子炫耀他的衣裳,死後要穿的那種。
他握著江鴿子的手說:“爺兒,您看到他們給我做的衣裳沒?”
常輝這邊的規矩,若子女孝順,老人亡故之前就要給他預備裝裹的衣裳。
聽薛班主這樣說,江鴿子才發覺一院的老太太,那真是人人手裡都有活計,有做鞋的,有做裡衣的,還有繡花的。
薛班主說起衣裳,就有人將秀好的一片下擺遞給江鴿子看。
江鴿子低頭一看,就看到這片錦緞上繡的是萬福祥雲的紋路。
這繡工雖然一般,可是誰家老人能得到一巷娘子的手工送終,這個沒有大德行可是不成的。
老人看不到,就有些豔羨的求證:“爺兒,您看~好看麼?”
江鴿子摸著繡花,笑的誠摯又誠懇:“瞧您說的,這可是小奶奶的手藝,我跟您說,您這衣裳裡外能有九十九個萬福紋兒。”
老何奶奶不掩羨慕的說:“可不就是九十九個,您看看這緞子,還是咱以前老綢緞莊的東西,現在哪兒去找這樣的東西去,也就是老班主手裡有家底兒,我走那會兒,要有一片這樣的錦緞我都知足。”
重要的這是本地絲綢。
薛班主那股子小傲嬌頓時又犯了,他哼了一聲:“說什麼呢?你們哪兒找這樣的東西?早就沒了!咱常輝郡的桑樹都不種了,這還是當初我二十上有個戲迷送來的,錦雲裡綢緞莊少東家知道不?”
“呦,我就說好來著,竟是錦雲裡,我記得我媽那會有一塊這樣的床帷,後來錦雲裡沒了,這種緞子就找不到了,老十三街都沒有。”
一群老太太圍著一個乾巴老頭兒,毫不顧忌的說起死後的事情,這個說兒女給選了墳地,這個說兒女給做了五彩的大棺材延壽……
反正啊,除了江鴿子有些哀傷,她們好像是很不在乎這件事的。
江鴿子看那邊說的熱鬨,就對一直站在走廊邊抱臂安靜觀察的戚刃低聲說:“明兒你去城裡老鋪,費用走我的賬目,就給老人家打上一口上等木頭的……”
然而戚刃卻插話說:“先生,您怕是什麼都插不上手了。自打知道薛班主病了,人三個徒弟早就給什麼事情都給打理妥帖了,棺木的裡漆都是人家三個拿著刷子親手上的……”
有德行的老人就要去了,有全街坊給他預備後事,因為太過熱鬨,竟整的要死去的都來不及哀傷。
然而還有一種死,是沒什麼人哀傷的,大家還隱約會有一種,她可算要死了,以後的日子可算熬出頭的感覺。
江鴿子他血緣上的奶奶自從中風之後,大概是她手裡把的錢兒太緊,大概她一生刻薄太過自私,守在她身邊的兒女看在錢的份兒上才來表現一下,至於貼心的照顧,是個人就能看出來,這老太太沒有這個福分。
老太太要不成了,她也清醒了,真的,人總是臨到死的時候才知道自己是什麼都帶不走的。
她躺在本地很算是奢華的一家醫院病床上,雖然她的兒女總是說還是家裡好?
可哪兒是家呢?
常輝的地皮值錢了,老生活區的房子端氏早就改成樓盤。
蔣家拿了賠償金之後,除了蔣增益老太太是連兒帶女,一家給在外城置辦了一套體麵的小高層宅子。
那房子忒貴,每套都在一百五十貫左右。
可便是這樣,全家也沒有一個高興的。
他們跟四萬貫擦肩而過,外嫁女覺著母親給兒子們買了家具偏心眼兒,可兒子媳婦孫子卻覺著,憑什麼出去結契的也給置辦房產?
那時候蔣家見天吵架,見天埋怨,見天覺著世道不公,兄弟情薄,姐妹麵目可憎。
蔣老太太一生氣就帶著剩下的千貫巨款,還有她那一生都少言寡語的老伴兒轉身去了附近最好的醫院去等死來了。
今兒本來是老太太生日的,七十歲是大壽,可是老頭老太太卻收到了法院的傳票,說他們違法了。
說到這兒老太太就覺著冤枉了。
自己都要死了,她就啥也不在乎了,她可沒打攪老三。她可沒有想跟蔣增益親近,雖然她心裡相當明白她是對不起自己三兒子的,然而她也不準備道歉。
等著那邊傳信人走了,她就拉著自己的老頭兒的手說:“我把剩下的錢兒都藏起來了,你可彆被他們騙了,他們都不是好人知道麼……”
然而她的丈夫卻把她的手推開了。
老頭兒說:“你愛給誰給誰,我有退休金,我誰也不靠。”
這一生,他從未跟老太太說過這麼重的話。
蔣老太太一愣,她看著自己空落落的手忽然她就害怕起來。
她中了風,萬幸說話還吐字清楚,所以問:“老頭兒你咋了?”
老頭兒低頭看著她的臉,好半天他才鼓足勇氣對她說:“前幾天,我去老三家了。”
老太太聞言頓時生氣了。
“他都把咱起訴了,你還上杆子去舔人腚去?你老臉皮夠厚的……”
她是習慣性侮辱,可是她老頭兒卻忽然笑了。
他笑著說:“我等這一天很久嘍,就像老婆子你說的,嫁給我是你倒黴,其實,我也夠倒黴的。既咱倆互相嫌棄,我跟三兒說了,也立了遺囑,我選了海葬。”
老太太渾身顫抖,一字一句的問“你說,你~說啥?”
老頭確定的點頭:“我不想跟你埋一起了,我這一輩兒,誰也保護不了,孩子也都沒教育好,我就想好了~以後我死了,化成灰,隨風飄著就成,反正我是不跟你一起了。”
老太太聞言一臉凶狠:“你休想!”
老頭兒卻勝利一般的樂了:“你都死了誰還理你?你也不想想,年輕那會兒你拿我那點薪水威脅孩子們,到了後麵你又把我的小四翻來覆去賣了兩次……”
“我沒賣!!”
“你賣了!賣給親家一次要了八十貫賠償,前段時間我就彆提了吧?你看看現在,你拿著剩下這一千貫能做啥?還給我?我可不要,雖然我啊,也挺惡心的……”
老太太緊握著自己老頭兒的袖子,可是老頭兒卻不客氣的拽出那塊布,還嫌棄的拍拍灰。
這老婆子以前最愛譏諷丈夫,我跟你結契真是祖上沒積德,我欠了你才來你家受罪……你怎麼這麼沒出息呢……你怎麼什麼都不成呢……
老夫婦各有各的毛病,老蔣頭真的不是個有誌氣的人。他出身平常,見識沒有,最後找了門當戶對的蔣老太太,本來想求個誰也彆嫌棄誰?可偏偏蔣老太太愛要尖,又尖酸,這老頭懦弱就被壓製了一輩子,在家裡如隱形人一般。
他想他就是個沒出息的,這一輩子黑心黑肺,人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在等自己結契人死,等她死了自己就徹底自由了。
蔣老太太使出吃奶的勁兒對角落的老頭兒喊到:“你,你過來!!”
老頭兒縮在牆角勇敢的拒絕:“我不過去,你有本事你過來……”
正在鬨騰間,他們最愛的大兒子舉著一張傳票驚慌失措的進門就喊到:“媽!媽!不好了,老三這個沒良心把咱們都告了……媽,您可得為我們做主。”
他走到自己母親麵前哭喊:“媽!老三要過好日子去了!他就是個沒良心!他那個杆兒兒子如今是親王了。您說說這世上還有這個道理呢?您是他親奶,我爸是他親爺,那就按照法律,他……他也應該管我們對吧?”
這家夥很顯然是個不懂法律的,然而他跟他的母親一般胡攪蠻纏。
他又說:“媽,您可得保重自己,明兒你好點了,我就抬著您去老三巷去,我就不信了,這世上還沒有講理的地方了?對吧,媽?”
他自顧自的說完,又看向自己的媽。
蔣老太太看著自己的長子,到了這個時候,該明白的,糊塗的,也都該貫通了。
她忽然哭了,裝修費,子女教育費,夥食費,生活費……這段時間除了缺錢兒了,他們才會來,自己是欠他們什麼了?
蔣老大看她哭了,就惡狠狠的說:“瞧瞧!把您氣成什麼樣兒了,媽,您彆傷心,您兒子我沒大出息,可帶著您去要份公道的勇氣卻是有的……”
蔣老太太忽然笑了,她手顫巍巍的抹去抹不乾淨的眼淚說到:“兒呀,你過來,媽跟你說個悄悄話。”
蔣老大一愣,他回頭看看自己爹,就笑著低頭用寵溺的語氣對母親道:“媽,您看您,我都這麼大了……”
他低下頭,慢慢接近自己的母親那張嘴。
誰也沒想到的事兒,蔣老太太忽然張口咬住了蔣老大脖子上的軟肉,死死的他就不鬆口了。
蔣老大撕心裂肺的慘叫起來。
這是一家設備齊全,價格昂貴的私立醫院。
隨著蔣老大慘叫,有護士醫生小跑著過來。
蔣老頭兒笑眯眯的跟他們擦肩而過,他背著手滿臉淚的嘮叨著:“咬的好啊,慶祝,熱烈慶祝,慶祝~都長腦子了!看明白了!咬的好啊……該清醒了,可算清醒了……慶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