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勝和老太太都一愣。劉姐先笑了。老太太道:“出笑話啦,連自己媽都不認識了。”又對家麗,“這是劉媽,上河緣劉爺爺家的女兒。”
“劉媽好。”家麗知錯就改。劉媽隨即道:“行了,常勝,文姑,不耽誤你們了,晚上還不知道吃什麼呢。”老太太虛留了一下,劉媽執意要走,她便不留了。家麗隨著爸爸走進院子。她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陰沉沉的,不像老家農村的場院,寬寬大大,能曬到太陽。院子裡一顆棗樹,枝枝丫丫。建國初期的城市生活,跟農村生活的差距並沒有那麼大。如果說有,家麗的第一感覺惟有局促。美心坐在當門口。
“媽。”美心叫了一聲,屁股沒抬起來。肚子圓滾滾的。像螳螂。
“彆起來了。”老太太說。顧全大局。
家麗站著不動。老太太笑道:“在家裡老念叨媽媽,見著真佛了,又不知道念經燒香了。”
當然是謊話。家麗清楚,她看看奶奶。又看看爸爸。
“叫人。”老太太下令。
家麗服從命令。“媽。”清清脆脆叫一句。
美心好像也沒打算接,隻說,都累了吧,路上吃東西了沒有,常勝,看看米桶裡還有沒有米,把那半碗蘿卜乾拿出來。
常勝抱怨,“哪還有什麼米,隻有一點黍黍麵。”
“媽來了,怎麼能沒吃的?”美心道,“去劉姐家借點白糖。”
常勝服軟,悶頭真去借。老太太見不得兒子受氣,道:“彆管了,我來吧,黍黍麵有,鹽總有吧。”
常勝說那有。
美心說油鹽醬醋是齊的,醬園廠工作,這個不愁。
“你們休息。”老太太放下東西,就朝外頭走,家麗跟著。常勝說媽你去哪。老太太說不走遠,就在壩子上轉轉。
淮河土壩子,全市的重點工程。夏季雨多漲水,最怕潰堤,壩子上還有土方堆著。近秋,壩子上的草還沒凋零,天有點熱,但晚風一吹,倒還神清氣爽。走在壩子上,抬眼望去,像走在一條土龍身上。老太太仔細看著,瞅準了才彎腰,一揪,攥在手裡。家麗問是什麼。老太太教她,這個叫大姑娘腿,那個叫灰菜,還有苦菜。難得有那麼多漏網之魚。她原本以為地都被吃出皮了。
摘完到家,老太太就下廚,菜洗乾淨,拌上鹽,抹一點點油星子。黍黍麵和好,菜放進去,在炭糊子爐子上攤菜餅子。
一會,做好了。一盤子菜餅。
美心感慨,“媽來了就是不一樣。這些日子,都不知道吃的是什麼,總感覺沒吃飽,我就說,彆回頭孩子生出來都是黃綠黃綠的。”老太太吩咐常勝,想辦法再弄點吃的。
常勝掐手脖子,“能弄的都弄了,省出來給功臣,你看我這,都是浮腫的。”
家麗不多說話,一個勁吃。吃了兩個。老太太把盤子往旁邊端端,“行了,留點肚子。”
家麗撇撇嘴,老太太讓她去洗碗。家麗倒也沒說什麼,悶頭去乾。美心嘖嘖稱奇,“都會洗碗了。”
老太太道:“做飯洗碗打掃都會,咱們這種人家,出不了嬌慣丫頭。”美心說媽管人有一套。吃完飯,老太太從包袱裡掏出一隻銀項圈,遞給美心。
給孫子的。美心為難,“還沒生出來呢,誰知道是什麼。”
老太太說吉祥話,“不是胡瞎子都說了是男孩麼,這個項圈戴正好。”常勝說媽,你不是說胡瞎子是胡說麼。
“有時候胡說,有時候也不胡說,自己要判斷。”
家麗從廚房出來,橫奪項圈,“奶奶,這不是說好了是我的麼。”
“你不是有銀鐲子了?”
“項圈比鐲子好看!”家麗嚷嚷。
“項圈是男孩子戴的。”美心解釋。常勝耐不住,發火,“什麼都要,放手!”老太太又好歹勸,說把包裡的虎頭鞋給她,家麗才罷手。尋常不到九點就睡覺。今天已經晚了些。要分住處。
老太太故意說:“回到家了,跟你爸媽睡吧。”
家麗死活不乾。還是跟奶奶睡。老太太笑說奶奶也不能跟你一輩子。家麗說有一天是一天。進屋,躺簡易木板床上,煤油燈一盞,昏沉沉的。“以後你不嫁人?”老太太嘟囔,“總得走的。”
“哪都不去。”家麗倔強。
常勝和美心也躺下了。煤油燈還沒吹。美心說尿急,常勝扶著她到院子口上廁所。進門又感覺餓了。美心摸到廚房,看還有沒有什麼吃的。常勝跟在後頭。美心說你媽真會做,野菜都能做出肉味。“哪來的肉味?”常勝不解。
“豬油味,我聞出來了。”美心肯定地。
“幻覺。”
美心隨手拿起布褡褳,又聞了聞,恍然大悟。她憋住不理論,回到屋裡才說:“不是今天有片饊子要拿回來嗎?”
常勝一愣,說:“哦,沒兌到。”
美心不饒他,“哪兒去了?自己吃了?”
“沒有沒有……”常勝支支吾吾。
“家麗吃了?”美心猜。
常勝還說沒有,但底氣明顯不足。
美心明白了,恨道:“你這個女兒,就是個活土匪!”
常勝不理她,躺下,小聲,“說的好像不是你女兒似的,還不是你生的。”
美心躺下,又起來,“不行,肚子空,我吃口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