譽王三言兩語揭得輕巧,齊昱隻囑托一二並不多講,給他掖好被角,退出來將惠榮太後送回了宣慈宮,自然也不敢多提那病症。好容易揉著額頭坐在延福宮的羅漢榻上,他端著手裡的安神茶沉思三四回,臨著當安歇時,還是叫周福點了太醫院院正捧冊子來看。
一看差點將茶都給潑了。
譽王此症,竟是懸飲。
先皇故去便因此疾,疾起於津液不歸正化,卻停積胸腔,那暈厥便是熱酒迫稀涎上趕,絡道被阻,這才不支而倒。方才且看譽王在笑,可這病最是寒熱交往,一團酸痛攜在肋下,說話間都能將人疼出汗來,這就是為何他隻能側依在榻首,而不能平臥之故。
齊昱重重將白玉茶盞往木案一擱,鎖緊英眉:“怎麼治?”
院正撲伏回道:“回稟皇上,司院已製十棗湯與控涎丹,以逐水祛飲。”
齊昱聽聞有解,鬆下口氣,這時院正竟又道:“可譽王殿下,體氣虛弱,沉屙至今,貴體積弊太多,此時懸飲一起,祛病之舉牽一發而動全身,未可穩妥,司院以為……調理舒氣,乃……乃為正道。”
這話說的隱晦,卻好似一盆冷水澆在齊昱頭頂,一時他顱心拔起銳痛,遂沉悶地將院正揮退,不再作語。
晚冬牽起夜色,攏在層層宮闕頭上,夜星轉過天道,一輪日頭又起。滴漏鳴銅,寅時正至,齊昱從榻上支起身時幾乎習慣性頓了胳臂,而睜眼才想起枕邊沒人,心底又哂自己矯情,揉了眼睛起得身來,周福與一乾徒子奉來熱水洗漱,他絞了絹帕擦過臉,問今日何日。
“回皇上話,今日順星。”周福小心翼翼地瞧了眼齊昱的神色,接著道:“照太常寺意思,既是譽王殿下如今境況,不如占穀接星之禮可做貴重些,以祈星君福佑,禮部薛侍郎亦說很是,也與翰林院一同擬了文禱,或可交於相國寺一道誦讀。”
鬼神祝禱之事,齊昱聽在耳中,將絹帕扔回瓷盆裡,就著宮女奉上的金盅漱罷口,垂眸用薄巾點過唇角一絲苦笑,“難為他們孝心,皆準。”
早膳後行到禦書房,禦案頭上堆起幾摞文書,江南五府的放在一疊,齊昱挑眉翻看一番江陵府的,頗有些煩悶地問黃門侍郎:“信就這些?”
黃門侍郎忙不迭道:“此類是近日官文甄選,今日各類書信等還未送至。”
齊昱這才覺得一日有了些盼頭,剛坐定,吏部侍郎董謙又帶了人來覲見:“啟稟皇上,內史府溫舍人兼職治水不在京中,司部定下由吳攥史暫代其職,臣將人帶來了。”
齊昱不禁從一乾文書裡抬頭一瞧,一時隻著意映入他眼中的一襲沙青色官服,而他心神都還沒來得及動蕩,已聽那老氣橫秋的吳攥史咳咳嗽嗽顫巍巍地跪伏下去,抖著手拜道:“微臣內史府吳慶修,咳咳咳……參見皇上。”
齊昱簡直想親自起身來扶他一把:“……快平身。”如此老朽,竟也能派來?
他挑起眉梢去看董謙,而董侍郎很懂皇上的顧慮,遂道:“皇上容稟,除卻內史監曹大人,吳攥史乃如今內史府年紀最輕的……微有嗓疾,並非癆咳,身體倒還康健。”
甚麼嗓疾,朕看他是煙袋抽多了。齊昱扯了扯嘴角,不想再多管。
董謙退下去,他冷眼瞧那吳攥史徐徐挪到9折秋菊屏風後跪坐下,忽驚覺身量氣質與臉容,當真能影響一個人——
噫,溫彥之穿這同樣官服,怎就那般好看?朕頭一回都能看直眼。
齊昱搖了搖頭,鋪開文書開閱,剛起了個頭,屏風後連連:“咳,咳咳,咳!咳咳——咳。”
齊昱:“……?”
居然還帶轉調的。
他凝眉定了神,正執筆要朱批,屏風後又傳來:“咳哢哢!咳……”
齊昱直接扔了筆喚黃門侍郎:“去把董謙給朕追回來。”
黃門侍郎連忙緊跑著去了。
齊昱支著腦袋盯那壓在臂下的文書,此時的白紙黑字亂得好似捉鬼的符咒,看是看不進去,想沉下心,屏風後又傳來吳攥史清嗓子的聲音,偏生他此時心緒沉累,又懶怠去訓人。
此刻他忽覺,有溫彥之那呆子錄史的時候,竟還挺融洽。
就是……有點氣。
哎,糟糕……
他長指擦過額際,在緊閉起眼來的那一瞬,眼前明滅的竟是溫彥之平日裡的數十次笑顏,濃情起落在心尖,似海浪鬆風,低頭睜眼一息中,相思幾乎成疾。
這才第一日,竟就開始想念。
齊昱曲指叩額心,揮散雜想,平手執筆,最終在吳攥史的咳嗽聲中,洋洋灑灑落下數行禦批。董謙由黃門侍郎領了回來,無可奈何帶著吳攥史走了,說即時將人換來。
可再換也都不是溫彥之啊。齊昱歎了口氣,在腦中攢起拳頭狠狠打自己臉。
——完了,完了,朕已入了魔了,如此實在太不莊重。
然而正在心中詈罵自己時,他眼角餘光又不住瞥向殿外,打望送信的宮差。
——那呆子究竟有沒有給朕寫信?
朕臨走前究竟是扮哪般大氣,噫,真該把呆子帶回來的!
黃門侍郎抱著木匣子再進殿時,齊昱已經把甄選官文看畢了,禮部與翰林的順星祝禱遞到案前,頗學究,他懶怠看,順眼瞧了瞧也就批下了,著內侍送去相國寺。
“啟稟皇上,”黃門侍郎跪呈,“今日書信至了。”
齊昱聞言頓時把筆一擱,“快快快,拿過來。”
“……”黃門侍郎愣愣站起來奉上木匣,與周福麵麵相覷。
——今上果真勤政,對江山社稷熱情甚高。嘖,我等自愧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