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輪和畫舫挨得挺近,即便因為馥橙要求,下午畫舫特意往東邊駛出了一段不遠距離,可俞寒洲手下靖安衛一個比一個精明,在沒有收到宰相大人明確吩咐之前,他們是絕對不能讓馥橙畫舫脫離遊輪安全防禦範圍。
所以,在馥橙“頤指氣使”,佯裝驕矜地支使著人把畫舫開走之後,不過半柱香時間,俞寒洲遊輪也跟著開了過去,緊緊跟在後頭。
那遊輪技術先進,備有防禦炮台,俞寒洲特意開了這艘遊輪來,便是為了保護馥橙用。
夜色之中,型號稍小畫舫緊緊挨著型號巨大遊輪,看著倒像是尋求庇護似。
月光如水,江麵上一派平靜。
俞寒洲踏過兩船之間連接踏板,輕功一個起落,矯健身影便率先落在畫舫甲板上。
身後一眾侍女小廝緊趕慢趕地追了來,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安安靜靜地分列兩旁,守在廊沿下。
然而俞寒洲卻沒有直接進馥橙臥房,反倒負手立於甲板之上,眺望遠處江岸。
高值跟著抬頭看了一眼,便緘默地垂手而立。
從這個方向看對岸,正好能看到燈火輝煌國公府。
若以本朝律令來看,國舅一家即便再受聖寵,也不應當將國公府建造得如此逾製。起碼,不能是這般隔著一條衡江都能遠遠望見、媲美大內皇宮壯闊氣派。
須知俞寒洲權傾天下,那宰相府在建造時,也是嚴格按規製來,連皇帝特地下旨擴建,都未曾動搖俞寒洲決心。
隻是這些年來,老皇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朝臣也未曾對此提出異議,俞寒洲更是對此視而不見,仿佛未曾留意似。
高值又偷著瞧了一眼前方那長身鶴立男人,隻覺心下微微發怵。
有時候扳倒一座山,隻是需要一個契機罷了。而這個契機……
高值今日沒敢動那請帖,並不知道裡頭寫了什麼。莫非那封來自國公府請帖有什麼貓膩?
“高值,傳令靖安衛,國公府世子白遠清,寵妾滅妻,強搶民女,國舅爺教子無方,管教不力。明日,本相希望各禦史大夫集體上書彈劾此事,能做到嗎?”
須臾間,靜默肅立俞寒洲忽然扔過來一本折子,漫不經心地開了口。
高值聞言渾身一凜,忙將折子攤開細細看了,這才收入袖中,躬身應是。
“屬下明白,定不辱命。”
待高值領著一批靖安衛走了,俞寒洲方收回看向國公府視線,眸色涼薄。
什麼阿貓阿狗都敢故弄玄虛,拿生死來威脅他人?
俞寒洲緩緩闔眼,氣息沉凝,片刻後,身後傳來侍女聲音。
“啟稟大人,世子醒了。”
俞寒洲下意識就要回頭。
卻不知為何,動作一頓,到底是未曾那麼做,隻淡淡地問:“他在做什麼?”
“回大人話,世子不讓奴婢們進去伺候,春喜也守在外頭,說是世子想自己待一會兒。”侍女如實回答。
“本相知道了。”俞寒洲說了一句,垂著手微微收緊,反複摩挲著手中折扇,須臾又問,“他可還在鬨?用了膳麼?”
“世子剛剛睡醒,有些憊懶,看著倒不像情緒不佳。申時末世子用了藥湯和粥,這會兒世子說不餓。”侍女一五一十地回答。
“嗯。”俞寒洲聞言,手上摩挲折扇動作便停了,並未再開口,略站了站,轉身卻是往畫舫上小廚房方向而去。
侍女們見狀瞪大了眼,忙緊跟著聽候差遣。
***
春喜早已站在馥橙臥房外,遠遠瞧見了俞寒洲。
秋夜冷寒,地上鋪了一層落霜。
銀色月光照在男人背影上,看著挺拔如青鬆,清俊異常,端是光風霽月,與白日裡身著朝服時很是不同。
隻是這會兒俞相來了,沒來尋世子,反倒去後院做什麼?適才俞相明明很是急著找世子……
春喜想不通,以防萬一,還是輕輕敲了敲門,小聲道:“世子,俞相來了。”
馥橙這會兒已經睡醒了,正懶懶地抱著綿軟被子,手裡抓著血玉暖手,很是愜意。
哪知春喜突然來這麼一出,嚇得他手一抖,那玉便滾進了被子裡。
馥橙忙撐著身子慢慢坐起來,伸手細細摸索了一下,才找到血玉,塞到心口捂著。
他睜著眼,扭頭看了看緊閉門,一時微微蹙起眉,嘟囔道:
“他好像沒懂我意思……這可怎麼辦……”
下午鬨了那麼一出,還特意將畫舫開得這麼遠,馥橙以為就俞寒洲那樣強勢男人,肯定自尊心很強,知道他不願意,就不會再來了。
誰想到晚上還是來了。
明明他沒給他留麵子,很是任性了,怎麼俞寒洲還沒生氣不管他?
馥橙將胸前散落烏發胡亂卷了卷,又鬆開,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氣,緩緩捂住心口。
一時間隻覺胸腔氣息翻湧,喉嚨也癢得不行。
他這陣子有血玉護著,基本感覺不到痛楚了。
可與之相對便是,沒了痛覺之後,身體便變得格外敏感,隻要有一點點不適就會被無限放大,折磨他神經。
馥橙拎過帕子掩著唇咳了好幾下,才感覺好點,丟下帕子,將被子拉高,怔怔地看著門窗。
其實下午他一開始並不是鐵了心要和俞寒洲劃清界限,當時隻想著避一避,能和俞寒洲好好談談是最好。
可後來鬨了一會兒,靖安衛忽然送了個請帖來,說是國公府帖子。
記憶裡,國公府也就是國舅爺府邸,國舅是皇後兄長,他兒子叫白遠清,是個比太子還渣渣男,家中妻妾無數,強搶民女更是家常便飯,為人陰險狡詐,也是徹徹底底太子黨,多次攛掇朝中改革派大臣,和俞寒洲對著乾。
白遠清和國舅都是很有腦子人,等同於太子左膀右臂,太子能走到今天,很大部分是靠著這兩人出謀劃策。
而這具身體原主馥橙,也是和白遠清見過,當時白遠清就對馥橙見獵心喜,奈何馥橙是太子鐘情人,白遠清雖然行事浪蕩,但大局上很是拎得清,便沒有對馥橙出手。
可以說,原主馥橙和國公府關係還算是明麵上過得去,起碼白遠清一向捧著馥橙,國舅雖然不喜馥橙魅惑太子,但這老狐狸慣會裝腔作勢,麵上一點也看不出來。
就這樣一家子,不可能不知道太子在馥橙這裡吃了大虧,所以,他們給馥橙發請帖,絕對心懷不軌。
馥橙接到請帖時候,因著自己如今不識字,看不懂,便丟在一邊。
本是不欲理會,誰知才剛剛放下那帖子,腦海中竟就緩緩浮現出一個熟悉卦象來……
那分明是他之前用過占星術。
隨即,占星術卦象幾經變化,竟是將那帖子裡文字,直接轉化成了現代常用文字。
馥橙安靜地將那帖子看完,也沒看出什麼奇怪信息,大意都是一些客套話,沒什麼可在意。
他將帖子捏回手裡翻了翻,盯著那些天書一般文字,腦海中卦象依舊揮之不去。
這般看了許久之後,馥橙終於發現了一點不對勁地方。
那帖子似乎有兩層……
他支開了春喜,默默拆了請帖,就見裡頭寫了一句看不懂古文,接著腦海中卦象便浮現出一行字:
【勾.引俞寒洲,如果你不想立刻死話。】
這話未免太猖狂了,馥橙不以為意。
他們說勾.引就勾.引,那他豈不是很沒有麵子?
而且太子和國公府是什麼東西,他憑什麼要聽話?
馥橙看那帖子不順眼,就想把帖子撕了。
誰想這個念頭剛剛一升起,卦象陡然變幻,心口處便猛地傳來了一陣接著一陣絞痛……
仿佛潮水一般迅速席卷了全身,疼得他揪緊了心口,冷汗當即便落下來了。
與此同時,馥橙渾身上下關節處也開始泛起了隱隱約約細細密密疼,伴隨著從骨子裡透出來寒冷,凍得他麵色蒼白如雪,背上蝴蝶骨止不住一陣一陣地發顫。
這感覺實在太過熟悉了,熟悉得讓人覺得可怕。
【遵循命運線,如果你不想死話。】
卦象再次明晃晃地警告著他。
馥橙纖瘦指節無力地去摸心口血玉,觸手卻是一片徹骨冰涼,再不能給他帶來絲毫溫暖。
他一時無助迷茫極了,下意識就轉了頭,想找俞寒洲。
可不知為何,那褪去血色唇輕輕動了動,卻怎麼都發不出聲音來。
他失聲了。
馥橙側過頭,努力想將枕頭邊上放著烏木折扇抓過來,卻是堅持了有半柱香時間,才堪堪將折扇無力地握到手心裡。
此時他渾身冷汗涔涔,單薄雪色褻衣黏在身上,已然沒有半分力氣了。
腦海中盤旋著卦象忽隱忽現,卻始終未曾消散,明晃晃地昭告著某種事實……
馥橙微微合了眼,忽然感覺到了些許難過。
他不怕死,可他如此畏懼痛苦,畏懼痛苦時候無人在畔,無枝可依。
在這個時候,他想起來居然是俞寒洲,隻有俞寒洲能讓他不痛。
可是他明明已經算過卦象,占過星,知道一切了不是嗎?
卦象裡,俞寒洲對“馥橙”一見鐘情,“馥橙”卻始終惦記著太子為太子效力,最後俞寒洲帶著“馥橙”戰死沙場。
一條不可違抗,可笑命運線。
那枚血玉能救命,根本就不是它本身有多麼神奇,而是因為它是俞寒洲貼身物品。
在命定卦象裡,俞寒洲會帶著他活到殉葬時候,所以血玉到了馥橙身邊,等於馥橙靠近了俞寒洲,俞寒洲不會想要他死、也不會讓他疼,所以血玉緩解了馥橙痛苦。
可當請帖帶著密令出現時,新命運線——也即馥橙聽從密令勾引俞寒洲、竊取情報路線正式開啟。
當馥橙想要撕毀請帖,反抗這一切時候,卦象自然就會想方設法讓他低頭。
就像那段時間,馥橙怎麼尋死都死不了一樣,隻因為時候未到。
如此簡單事實,他卻忽略到了今日。
馥橙將折扇貼到心口,終於明白了原主為什麼鐵了心要死,要逃離這一切。
原主自幼跟著老國師,他比誰都要清楚占星術力量,清楚命運和卦象無可轉圜。
而這一切,如今落到了馥橙頭上。
馥橙閉著眼,生平第一次真正覺得委屈。
他艱難地翻過身,將頭埋到被子裡,因為疼痛而發顫脊骨脆弱得仿佛隨時都會夭折。
憑什麼呢?
他不想按卦象為太子效力,不想害俞寒洲,不想做命運傀儡。
明明如今一切,俞寒洲提前來找他,血玉保護著他,已經和卦象有很大不同,為什麼最後還是走上了同一條路?
馥橙安靜地躺了許久,久到身上疼得麻木,才伸出手,將請帖拿了回來,合上,塞到枕頭底下。
隨著這個動作艱難地完成,熟悉暖意再次回歸,胸前血玉也再次發揮了效用,將疼痛驅離。
馥橙撐著身子坐起,搖了搖鈴,命外頭人備熱水沐浴。
春喜進來見他麵色如雪、整個人疲憊得仿佛隨時都會睡過去,驚得以為他又發病了,忙就要去喊人。
馥橙卻喝住了她,隻命她取黏膠來,自己粘好了帖子,接著便執意要求靖安衛將畫舫開走。
後來他沐浴完,便睡了一覺,一直到現在。
聽著門外春喜不安腳步聲,馥橙從回憶中脫離出來,懶洋洋地伸手摸了摸枕頭底下,卻是什麼都沒摸到。
請帖沒了。
他微微蹙起眉,坐起來搖了鈴,等春喜進來,便問:“請帖去哪了?”
春喜愣了一下,不安道:“世子,請帖剛剛被靖安衛取走,呈給俞相了。”
“給他了?然後呢?”馥橙有些不解。
卦象裡可沒有這回事。
“然後……”春喜支支吾吾,有些為難。
那個帖子也不知道說了什麼,俞寒洲就把帖子毀了。
春喜看在眼裡,卻不知道俞寒洲這麼做會不會對馥橙造成什麼傷害,所以很是猶豫。
她半天都沒說出個所以然,若是放在平時,馥橙肯定會追問。
可這會兒,想著下午做下決定,馥橙又安靜了下來。
他垂下眼,將那塊血玉、那柄黑金烏木折扇和麒麟鎮紙都搬了過來,安靜地看了一會兒,才放到床沿,輕聲道:“送回去,給俞寒洲。”
“世子!你……為何……這使不得啊!”春喜頓時慌了,目光驚疑不定地在血玉和馥橙麵上來回逡巡,滿是不可置信。
因為馥橙之前分明極為喜愛這三樣東西。
那折扇和鎮紙送回去也不算什麼,頂多就是馥橙不喜歡了。可這血玉,分明是馥橙平日最看重東西。
他連最重視東西都不要了,舍棄了,是真要和俞寒洲劃清界限?
馥橙沒理會春喜欲言又止,隻跟平時一樣蔫蔫地打了個嗬欠,疲憊道:“去。”
“是。”春喜看著少年雪色昳麗眉眼,怎麼都看不出什麼異常來,隻好帶著東西離開。
馥橙沒有看她,等人走了方垂頭看著雪白指尖。
隨著血玉離去,那裡連最後一點血色都沒了,瘦骨伶仃,提不起哪怕一分力氣。
可這是他最後辦法了——不禍害俞寒洲辦法。
他不去想俞寒洲是否看到了藏在帖子裡密令,又是否會誤會他。
無論有沒有看到,他都不想當俞寒洲祖宗了。
俞寒洲隻是想要個美人陪著他,這個美人可以是彆人,沒必要因此賠上俞寒洲性命。
原主把這條命運線丟到馥橙頭上,覺得馥橙不愛太子不愛俞寒洲,一定能走完這一生。
可他沒猜到是,馥橙是條懶得活鹹魚被子,既然活著就要害俞寒洲戰死,那馥橙就放棄。
他可不做這種缺德事。
鹹魚小被子這輩子都不可能努力了。
馥橙曲了曲軟綿綿手指,輕哼一聲。
綿軟沙啞少年音聽著很是傲慢。
“你讓我勾.引就勾.引,你又是什麼東西?”
真當他沒死過似,嚇唬誰呢。
***
俞寒洲從小廚房裡出來時候,身後侍女個個眼神都有些發懵。
然而她們手上卻都端著不同膳食,皆蓋了蓋子,看不出什麼名堂。
即便如此,那過於誘人香氣,也能讓人食指大動了。
誰能想到貴氣天成一朝宰相會親自下廚?甚至做得賞心悅目?
侍女們大氣不敢出,卻個個麵色緋紅。
都說君子遠庖廚,可當矜貴俊美權臣當真冷著臉,行雲流水般做完了絕大部分菜式時候,侍女們即便受過極為嚴格訓練,也禁不住悄悄將目光投注到男人背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