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燎原本覺得,寧隨說自己沒撒過謊,這件事本身就是撒謊。
怎麼可能會有人真的做到這點,不管是善意還是惡意,不管是在哪種情況下,隻要是跟人相處,就一定會麵臨撒謊的局麵。
但是現在沈星燎突然就相信了,他甚至懷疑寧隨都沒有跟其他人有過什麼接觸,否則就他這樣的性子,怎麼可能連外傷藥都沒有用過。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審視寧隨,視線緊緊地盯著他臉,想要辨彆他的情緒。
這對於沈星燎來說是從未有過的情況,絕大部分的人都無法吸引起他的興趣,尤其是那些一看就透的人。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寧隨通透到了極致,反倒是讓他顯得格外獨特,讓人忍不住想要去探究,他到底都在想些什麼。
然後寧隨很認真地搖搖頭。
他想跟沈星燎說話,便走過去想握住他的掌心寫字,但是半途想到說不定沈星燎會應激,乾脆就從自己的包裡麵掏出本子來,寫給他看。
“沒有被打過。”
“養父隻是很嚴厲,但是他不會打我。”
在看到養父這兩個字的刹那,沈星燎就已經確認了自己的猜測,他深深地注視著寧隨,覺得他跟其他所有人都不同。
他的世界很窄很窄,更或者說是他隻關心自己想關心的東西,對他而言唯一跟自己有關係的就是養父,所以才會做出這樣的回答。
他沒有朋友,其他的什麼都沒有。
“那你平時都怎麼玩?”沈星燎控製不住發問。
他不應該問的,他的理智已經在發出警告了。寧隨跟他沒有半點關係,在療養院這場鬥爭中,他就連蛛網上的獵物都不配成為,他實在是太孱弱太瘦小了,什麼都無法做到。
並且自己的表現也過於異常,自己來到這裡是要修複情緒的,最起碼不能夠像是往常那樣,時刻地處在爆發的邊緣,他必須要控製好自己。
否則情緒就會變成致命的東西,沈星燎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回去。
可現在他居然在關注漂亮小孩的日常,不受控製地想要知道,如果他的生命裡麵隻有養父,沒有任何社交圈的話,他到底都會做些什麼。
他不是笨蛋,甚至是會冷靜思考的聰明小孩兒。
沈星燎不相信他會玩泥巴,或者是普通的發呆。
隻要自己問他,寧隨就忍不住笑。
他覺得很高興,沈星燎對他的事情感興趣,那他們就還有做朋友的可能性。
於是他招招手,示意沈星燎跟著他回屋。
其實回到彆墅的時候他還很理智,特地把樓下的門和房間的門全都鎖了,哢噠聲響起來的時候,沈星燎的眉心條件反射地跳了跳,眸底的神色幽晦,看起來情緒就不是很好。
但是寧隨從床底下把整個箱子都拖出來的時候,完全沒有瞞著他,大量的筆記本呈現在他的麵前,讓沈星燎的瞳孔都縮了縮。
沈星燎這才明白,
為什麼昨天看到他的時候,他抱著那麼多的書。
寧隨平時沒事的時間,基本都拿來看書了,而且看的東西很雜,不管能不能懂,隻要是能夠借到的基本都被他翻過了。
筆記本上麵的字並不算好看,但是邏輯很清晰,沈星燎就算不知道那本書的原文到底寫的什麼,看他謄抄的部分都能夠知道大概。
沈星燎果然沒有猜錯,他就是很聰明,而且通透到了極點。
沈星燎低頭,發現寧隨在很認真地看著自己,眼角眉梢似還帶著點笑意,而且很亮。
不但他藏筆記這件事情毫無遮掩,就連情緒都明晃晃地呈現出來。
不知道為何,沈星燎凝滯壓抑很久的情緒,竟像是出現一道裂縫似地,開始緩慢地湧動著,連帶著沉重很久的心臟,都從凍土中複蘇。
“你的字很醜。()”
;()”
隻言片語中,沈星燎就已經將他的身世猜完。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到福利院,在福利院裡麵讀了小學,然後被現在的養父帶到療養院來。
養父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養父,沈星燎看得出來。
否則寧隨不可能會想辦法謄抄這麼多書,養父也不會不讓他讀書。
可這也掩蓋不了他的聰明和早熟。
沈星燎清晰地察覺到情緒在胸口洶湧著,到現在為止他已經為寧隨破例很多了,他們是昨天才認識的,而就在剛剛沈星燎還殘酷地想要他知道療養院的真相,要他知道自己有多麼孱弱無力。
可現在他看到寧隨筆記本上的字眼,看到毫無顧慮擺在自己麵前的箱子,沈星燎居然真的有在認真的考慮,寧隨是不是真的想跟他好好相處。
家族裡麵像他這種年齡的很多。
小孩子玩心重,當時當刻的情緒本來是無法當真的。
在今天見麵的時候能跟你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把稀奇古怪的秘密都告訴你,但是轉頭就可以跟彆人也同樣說這句話。
而那些秘密往往也都不是真重要,隻是小孩子很小世界裡麵,流光溢彩的短暫瞬間而已。
但是寧隨帶給他的感覺截然不同。
他好像從寧隨的身上看到很堅韌的力量,思考的東西冷靜而長遠,他從來都不會在衝動狀態下行事,坦誠的珍貴不是來自於無知,反倒是真正的來源於他什麼都懂、卻還直白的剖開。
跟沈星燎好好相處,是要付出代價的。
就比如沈星燎近乎嚴苛的審視。
他幽寂地盯著寧隨,輕聲問道:“你在福利院的時候又都做什麼?”
寧隨很認真地寫:“讀書,然後跟彆的朋友搶吃的。”
沈星燎的瞳仁輕微收縮,“你有朋友?”
“我沒有。”寧隨接著寫,“院長說的,我們大家
() 都是好朋友。”
“那你覺得他們是你的朋友嗎?”沈星燎追問。
寧隨的筆尖頓了頓,在上句話“我沒有”這三個字下麵,重重地劃線強調,然後坐在沈星燎的麵前,距離有點近,讓他看自己的眼睛。
寧隨的眼睛是無法說謊的,沈星燎不相信十歲的孩子能有那麼成熟的演技,所以沈星燎盯著他,隻看到他眼瞳裡麵水潤漂亮的一片。
……流光溢彩,甚至忍不住地雀躍,好像跟沈星燎說話就很開心。
“那你纏著我到底是想乾什麼?”沈星燎這句話問得很慢。
他說每個字的時候,都在看寧隨的表情,想要從他所有的細節裡麵,去分辨他真正的情緒,容不得半分的欺騙和猶豫。
“哥哥。”寧隨笑起來,嗓音沙啞。
他剛才吃了藥,嗓子雖然還是很疼,卻也能夠拚命地擠出幾l個字來,而這些話他覺得寫字傳遞不出情緒,他想直接跟沈星燎說。
“見到你的時候,我就想叫你的名字。”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有的人從來不交朋友,但是總會有那麼一個知心的夥伴,甚至旁人都不知道他們倆到底是怎麼走到一起的,他們的關係就是很好。
就像是寧隨,他也從來都不跟身邊的人玩。福利院的夥伴其實都很早熟,而且很有心機,到底要討好誰、如何表現才能夠得到更好的福利,年齡再小的孩子心裡麵都有自己的算計。
寧隨不喜歡他們。
可見到沈星燎的第一眼,即便他那時候展露出來的狀態沉寂、帶著難掩的戾氣,寧隨的心臟依舊跳動得厲害。
他就是喜歡沈星燎,想要跟他好好相處,跟他說話。
跟他像是現在這樣,把自己珍藏的東西都給他看。
寧隨的年齡畢竟還是太小了,沈星燎不知道如何形容此時的感受,他的血液沸騰,卻覺得他的底牌交得實在太快。
剛見麵就告訴自己偷聽到了辦公室裡麵的談話,現在又把自己謄抄了這麼久這麼珍貴的東西給他看。
接下來還有什麼?就連身世都交代完了。
“你想要什麼?”沈星燎接著問他。
其實理智的弦已經完全繃緊了,他不應該有這麼多問題的。
問得越多表示自己越想知道,他所有的行為都已經不受控製。
這是很好笑的事情,沈星燎有朝一日,居然會被小孩子操控。
而且他們昨天才見的第一麵。
寧隨還真的認真想了想,把藥袋裡麵的東西騰出來,問他這些東西怎麼用。
像是紅花油,他覺得有點難聞,拿出來的時候捧在手上,卻遲遲沒有打開,隻是詢問地看著沈星燎。
沈星燎環顧四周,又覺得他的警惕心是對的,至少門已經鎖好了。
“先把箱子裡麵的東西收起來。”沈星燎輕輕皺眉責備他,“以後不要隨便拿出來,被人發現就全都完了。”
“收
完以後躺到床上去,我教你這個東西怎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