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勳笑了笑,道:“罷了。”
彎腰把春葵抱起,然後帶著毛邦來到外間,指著遠處密密麻麻的茅草窩棚,說道:“給你留幾千人,半是壯丁,半是健婦,你讓他們在高陽城下種地。男丁農閒時操練,是不是擔心缺人?好,我給你留五十親兵
,由他們帶著練。隻要種個兩三年地,有一次豐收,錢糧就有了,屆時農兵也練得差不多了,再管理全郡,是不是得心應手?”
“學生一定辦好。”毛邦說道。
“知道辦什麼嗎?”
“度田、編戶、收稅、練兵。”
“不錯。”邵勳說道:“辦好這些事,你就可再進一步了。”
不遠處升起了嫋嫋炊煙。
災民們用神聖的目光看著一個個瓦罐,嗅著罐中散逸而出的飯香,不知不覺間,有人潸然淚下。
沒經曆過這種苦,很難理解他們對糧食的崇拜。
邵勳步入一片營地。
正在做飯的災民們見了,紛紛拜道:“大王。”
“天天見麵,拜什麼拜?不如省點力氣。”邵勳笑罵道。
眾人起身。
“該做飯做飯,該吃飯吃飯,彆管我,我就隨便走走。”邵勳又道。
眾人這才散去。
邵勳隨意站在一個破帳篷前,這裡擠了七八個青壯。
“家人都沒了?”邵勳找了個木樁坐下,把春葵放到地上,問道。
亂世中人,沒那麼矯情。況且過了這麼多時日,他們早就可以相對從容地談論已經過去的苦難了。
“被水衝走了。”
“你等是何打算?”
幾人對視一眼,齊聲道:“大王活我,此再造之恩,願隨大王而去。”
“跟我走,那可遠了。”邵勳說道。
“阿爺,我跟你走。”春葵突然仰起臉,脆生生地說道。
“哦?你叫我什麼?”邵勳笑道。
春葵害羞得低下了頭,還有些難過。
“好好好。”邵勳又把她抱起,道:“水災之中遇到你,此謂天意。天意不可違,我多個女兒又何妨?”
春葵驚喜地抬起頭,眼睛瞬間亮了,待看到邵勳正對著他笑時,又把頭埋到了他懷裡。
那七八個青壯用羨慕的目光看著這個小女孩。
他們打拚一生,也未必能有什麼富貴。但這個小女孩就運氣逆天,一下子成了梁王的女兒,可能是他們一輩子難以企及的高峰。
“你們跟著我,隻要敢打敢拚,女人、屋宇、田地、錢財都會有的。”邵勳瞟了他們一眼,道:“又想要過上好日子,又不想付出些什麼,斷然是不成的。入冬之後,糧食緊張,中山、常山、高陽等郡恐難就食,可願隨我去平陽?”
“願。”幾人毫不猶豫,大聲道。
說罷,出了窩棚,繼續巡視營地。
所過之處,招呼聲、叫喊聲、歡呼聲不絕於耳。
在這個營地內,有人曾是莊客,有人曾是部曲,有人曾是豪強,甚至還有士族子弟,此刻全都落魄地聚在一起,無分彼此。
他們此刻隻有一個身份:災荒孑遺之人。
而讓他們艱難存活下來的隻有一人:大晉梁王。
這一年的經曆,對這些人而言,可能到死都難以忘懷。
如果足夠幸運活到壽終正寢,興許可以對圍坐在火爐邊的孫子們暢談:“當年阿翁跌跌撞撞,餓得前胸貼後背,將死之際遇到了從天而降的梁王,得以活了下來。”
“當年有個世家子弟,和我睡一條草席,晚上還磨牙哩。”
“當年有個小吏,收稅時凶得要死,遭災後被人吃了。”
“當年有個知書達理的富家女,和她睡一次隻要給半塊人肉脯。”
如果自己給自己加戲的話,還可以吹下牛:“當年梁王邀我從軍,因顧念你們阿婆未去,王甚為惋惜,說他痛失一員猛將。”
吹到最後,直到老太婆再也聽不下去了,才算告終。
雖是吹牛,但夜深人靜之時,回憶起當年那堪稱滅頂之災的苦難,亦不覺潸然淚下。
哭的是什麼,自己都弄不清了,反正隻知道難過。
這一輩子,聞水災而色變。
這一輩子,聽不得任何人說梁王的壞話。
這一輩子,活得掙紮又痛苦,唯願子孫們富足平安。
九月十五,眼見著高陽等地的局勢日漸好轉,邵勳遂南下巨鹿,視察災後重建情況。
隨其南下之諸郡精壯不下二萬,人皆裹黃巾,時人俗謂“黃頭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