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郡傳回消息之後,過了大半個月,才有信使繞道五原南下,在紇豆陵部騎兵的護衛下,經君子津渡河,南下秀容。
賀蘭藹頭這幾個月都在聯絡諸部。
不知道是不太順利還是怎麼著,他仍然舉棋不定,最終決定派人南下,試探邵勳的意見——這個行為就說明了很多問題,有賊心,沒賊膽。
邵勳與張賓商量了一下後,決定按既定方針辦,讓洛陽遣使冊封。
十一月初,秀容、岢嵐、靜樂、合河、樓煩五縣以及南邊西河郡的方山、離石、石樓、定胡、臨水、平夷六縣酋豪儘集於秀容,展開了一場亦兵亦獵的大規模活動。
臨水、平夷二縣皆新設,隸西河郡,目前都隻有幾百戶人。
前者位於今臨縣西,乃前漢舊縣,今複設,以歸化諸胡。
後者位於今中陽縣附近,目的同樣是歸化諸胡——如此一來,西河郡已有離石、隰城、中陽、介休、方山、平夷、石樓、定胡、臨水九縣,穀遠縣(今沁源)因連年戰爭,人口死傷、逃散略儘,罷廢掉了。
秀容坐落在相對平坦的河穀地帶,其繁榮程度是要遠遠超過作為郡治的靜樂縣的。
根據最新數字,該縣已編得三千二百餘戶、一萬六千餘口人——當然,隻在冬天或戰爭時期能見到這麼多人,平時多分散於各處。
這一日,定胡賈氏、合河周氏、秀容臧氏、樓煩郭氏、石樓顏氏、方山蕭氏六家漢地士族子弟策馬來到了秀容縣——賈氏是邵勳自己定下的,周氏則是犯了事被流放,剩下四家全是王老登拉來的。
“這縣城倒有幾分氣象了。”定胡縣令賈歸下了馬,看著今年剛剛加高、增厚的城牆,笑了笑,道:“被鮮卑驚擾後,最先想到的不是打回去,而是修繕城防。”
家就在城外的秀容縣丞臧韜不樂意了,道:“此乃梁王之令,你有異議?”
賈歸語塞,許是被掃了麵子,心中不忿,又道:“臧啟誨,聽聞你家先事陶謙,後落草為寇——”
“狗賊!”臧韜刷地一下抽出刀,罵道:“豎子賈充族裔,安敢奚我先祖?”
說罷,便捉刀而上,眾人見到不妙,立刻上前解勸,分開二人。
賈歸臉色陰晴不定,冷哼一聲,道:“今年我遣家兵渡河,俘斬匈奴賊子凡二百三十八人,你又有何功勞?”
“去歲大戰,我若不領部曲力戰,秀容便沒了,你待如何?”臧韜隔著好幾個人,高聲說道。
“二位何必爭吵?”樓煩縣尉郭敬歎了口氣,道:“方才令長遣使而來,言梁王已行獵而歸,須臾便至,再爭吵下去,你等一個都落不了好。”
方山令蕭整在一旁默默看著。
多年前,作為淮陰令的他曾跟著鎮徐州的司馬睿南下,但萬萬沒想到,居然被發配到了晉陵——南渡士人群體之中,地位高的住在建鄴城內,地位一般的住在建鄴近郊,地位低的則被安置到晉陵(今江蘇常州)。
這破地方“地廣人稀”,“田多惡穢”,環境十分惡劣,一副狂野的原始風貌,簡直不是人待的。
而且,南渡之後,建鄴幕府也沒接著授官,對他不聞不問。
沒辦法,聽聞邵勳崛起之後,蕭整一思忖,作為東海鄉黨(蘭陵五縣本屬東海),還不如回去投奔他。
恰巧太尉王衍致書江南,拉攏青徐士人,於是蕭整又帶著兩個年歲尚幼的兒子回了老家,攻青州之時還上過陣。
到了去年,經王衍運作,終於得到了方山縣令的官職。
說實話,即便有心理準備,來到方山後蕭整還是嚇了一大跳:這地方和晉陵區彆大嗎?
隻不過他也沒辦法了,反複橫跳人憎狗厭、死路一條,隻能硬著頭皮上任。
今天來秀容,心情激動無比,他已經在腦海中設計了無數遍麵見梁王時該怎麼做:先用家鄉話套近乎,再表忠心,最後略略提一下他到方山縣後鎮撫諸胡的舉措。
過年時節,還得提著禮物走一趟平陽,到王太尉麵前再表一番忠心。
做官真的不容易,一個家族的崛起更不容易。
“梁王至!”數騎自嵐水北岸奔過,大呼道。
正在吵嚷的眾人立刻停了下來,肅立一旁。
他們帶來的子侄、家將也整齊地列好了隊伍,緊緊看著西邊的地平線。
很快,悶雷般的馬蹄聲傳來,密集的騎兵海洋出現在了眾人的眼瞼之中。
這些內地豪族來邊塞也有些時日了,初見大股騎兵時還震驚不已,心中幾乎生出無可抵禦的顫栗感。接觸多了之後,麻了,習慣了,不怕了,有那膽大的甚至揚言要研究以步拒騎之術,說步兵大陣即便被衝散了,依然可以五人、十人小組背靠背結陣,與騎兵廝殺,未必就會落於下風。
環境對人的改變是可怕的。
或髡發、或辮發的胡騎行到近處之後,紛紛下馬,與嵐水南岸的他們一樣,肅立於途。
又過了一會,遠處出現了大批頭裹黃巾的兵士。
他們人數眾多,幾乎充塞於整個河穀,車馬所過之處,煙塵漫天。
有眼尖之人,甚至能看到馬車上層層疊疊的獵物:野兔、雉雞、野豬、鹿乃至虎狼之屬,應有儘有。
大規模圍獵其實是一種非常不錯的練兵方式,既考驗了金鼓旗號,也訓練了步騎配合,至於箭術那更是重點了。
“這些胡人真心降順麼?”蕭整站在郭敬身旁,輕聲問道。<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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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敬門第比蘭陵蕭氏高多了,但他為人熱心、隨和,沒有架子,聞言說道:“聽吾兄(蒲子令郭陽)說,剛剛攻滅劉漢那年是不太聽話的,即便降順也首鼠兩端。去年就好一些了,但鮮卑入寇之時依然有不少人叛亂,事敗之後有人被清算,有人較為機警,渡河西去投奔劉洋、石勒了。今年則大為改觀,至少沒人公開反叛了。”
蕭整暗暗與自家方山縣的情況對照,發現郭敬所言大體沒錯。
不知不覺第三年了,該跑的、該叛的都清理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相對順服的。
奉命來秀容之前,他召集了本縣三個鄉的部落貴人,能來的都來了,還獻上牛馬雜畜數千,充作本縣運轉資費。
是的,他管不了那些部落的事務,但貴人們至少認可他這個縣令了,麵上過得去,大家相安無事即可。
他從徐州帶來的數百戶鄉人就在赤洪水兩岸耕作,算是他這個縣令最信任的人口——赤洪水河穀可供耕作的平地不多,但架不住人少啊,每家分個一二百畝地後,還存在大量可墾荒的田地。
去年征討叛亂的匈奴部族,大部分俘虜被送去汴梁當役戶了,還有數百家被安置到了縣裡,所以他現在能直接掌握的民戶大概也就一千戶左右。
“郭公——”蕭整又道。
“使不得,使不得!”郭敬一急,立刻說道:“喚我郭季子便可。”
“季子,方才賈定胡說他渡河襲斬匈奴,這是怎麼回事?”蕭整又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