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晉陽,豔陽高照,草長鶯飛。
農人們荷鋤進入田間,清理那似乎怎麼也清理不完的雜草。
灌渠之中,水汩汩流淌著,如同一張綿密的蜘蛛網,將整片農田包入其中。
司農卿殷羨曾說得汾水大利者唯有太原。
像河東、平陽二郡,因田高川下,要麼靠修建陂池蓄水,要麼依靠水車提水,總之沒那麼方便,但太原諸縣多為自流渠,卻要方便太多了。
而且這裡無人耕作的田地數不勝數,遷來此處的百姓甚至可分得兩份地:有自流渠灌溉的窪田以及地勢相對較高的旱田,這兩處田地之外甚至還有休耕地,人均田地資源之豐富,令人咋舌。
到了神龜八年的今天,作為太原的核心,晉陽周邊幾乎已為府兵占滿了。
七個龍驤府有四個設在晉陽城周圍,給的都是最好的土地,離城牆還不算太遠,地段也好。離得最近的那幫人,甚至可以晚上住在城裡,白天出城耕作,蓋因晉陽城內的無主房屋實在太多了,隻要稍稍修繕便可住人。
太守邵光也不管房子以前是誰的了,隻要超過一年沒人住,直接就分出去了。主人將來若回來討要,再分給他一套無主宅院便是,多大點事。
孫玨即便已經看過無數次這種場麵了,但再一次看到時,依然頗為震撼。
離第一批府兵抵達此地兩年了。過去數十年,從未見到過大群一文不名的人直接瓜分城牆外緣田地的事情。
要知道,離城近的土地一般是士族或豪強的專屬,因為方便他們家子弟“行田”。現在入目所見,全都是一個個來自天南海北的武人。
他們或全家前來,紮根晉陽。
或孤身抵達,然後找人說親。對一個有二頃地的人而言,這不存在什麼難度。
府兵們這會都已經集結了起來,與經冠爵津抵達此地的黃頭軍將士對練,即雙方排出各種陣型,一方主攻,一方主守,點到即止。隨後再更換一下角色,繼續對練。
府兵部曲們則在田間勞作,為他們的主家嗬護農田,生產糧食、果蔬、桑麻,為主家源源不斷地提供著日常生活所需以及錘煉武技所需要的吃食。
相對應地,府兵將為他們提供庇護,確保無人可侵占交由他們耕作的田地、放牧的草場、樵采的山林以及可捕撈魚蝦的河池。
可彆小看這種庇護。
昔年荊州劉弘開放山林湖池給流民,曾被稱為德政。大多數時候,普通百姓連上山砍柴都有極多限製。
曾經世家大族雲集的太原,已經成了一個個軍功小地主的樂園。這樣的轉變,直讓人看得陌生。
“太原府兵還要多練,比黃頭軍強不了多少嘛。”山坡之上響起了梁王洪亮的聲音:“府兵越設越多,濫竽充數之輩也越來越多了,戰力下降得厲害。太原府兵才設立一到兩年,這個樣子我不怪你們,但如果再過兩年還是這個樣子,可就說不過去了。”
隨軍而來的龍驤將軍府西曹掾陽鶩、西閣祭酒逢辟、督護楊會、常粲等人連連稱是。
邵勳的目光落在常粲身上,忍不住責備道:“有空也不知道多認點字,準備一輩子當個督護到頭了是吧?”
常粲瞠目結舌,隻能歎道:“大王,字認得我,我不認得字啊。不過我兒自小聰慧,大王編的《千字文》背得滾瓜爛熟,還耍得一手上佳的刀矛之術,披甲步射,亦能十中六七。”
“你是你,你兒是你兒。”邵勳眼一瞪,說道:“你兒若有本事,我便是收到身邊當個親隨又如何?但你——”
“大王,這可是你說的!”常粲一臉驚喜道。
邵勳啞然。
“滾滾滾!爛泥扶不上牆!”他笑罵道:“想抬舉你都往後縮,就沒見過這樣的蠢人。”
常粲行禮告退。
他是土匪出身,沒什麼大智慧,但小聰明還是有幾分的。
下山之後,立刻找了一位督運糧草至此的熟人,讓他趕緊回一趟梁縣,把他那十三歲的好大兒叫來。
梁王貴人多忘事,萬一哪天不記得了呢?趁著這話還熱乎,趕緊晝夜兼程飛奔晉陽,先塞到梁王身邊當個親隨,以後能走多遠就看他的造化了。
當然,這也不全是出自私心。
在常粲看來,梁王身邊多些武人子弟更安全一些。
若哪一天世家大族都起來反對梁王,他隻要往軍營裡麵一鑽,便沒人可以傷害他,剩下的就是一一平定叛亂,再給武人敘功了。
為自己的利益著想,常粲已經有這個意識和本能了。
“晉陽府兵輪番押送糧草、器械即可。”山坡之上,邵勳還在說話:“沒輪到的就在家操練,他們現在還不夠格與鮮卑人廝殺。”
“大王,數萬大軍屯於晉陽,每日耗費糧草數以萬計,卻不知何時出兵。”督護楊會問道。
“你這話是代金正、王雀兒、滿昱等人問的吧?”邵勳瞟了他一眼,道。
“是……”楊會不敢隱瞞。
“我再思慮一下。”邵勳站起身,沒有給出明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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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陽城外的孫家莊園內,軍士頂盔摜甲,巡視不輟。
官吏來來往往,行色匆匆。
偶有幾個將校自莊內走出,遇到熟人時,便大聲談笑一番,豪邁無比。
名動太原的“軟飯王”孫玨將莊園內最好的一處院落讓給了梁王,一牆之隔的另一個小院內,則住著代公什翼犍母子。
“拔拔部、獨孤部已然降順於你,其他部落有幾個可拉攏的?”邵勳看著牆上的地圖,問道。
什翼犍也睜大眼睛看著地圖。
他今年五歲了,已懂一些事,看著眼前這位威武不凡的大將軍,竟然有些出神。
如果有朝一日,他也能這般威武就好了。
王氏的心思完全沒在這上麵,聽到邵勳的問話時,先愣了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