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後,雨水漸多。
潁川潁陰縣,滿頭銀發的荀畯坐在自家池塘外,默默看著仆婢們采藕。
池塘之外則是剛剛收完的粟田。
農人正往田內放水,準備播種下一季的小麥,以待明年五月夏麥滿倉。
靜靜看了會後,荀畯拿起一封信,仔細審讀。
信是荀崧寫來的。
從輩分上來說,荀崧算是他的族弟,曾任中護軍,組織過新安之役,後轉任荊州都督,直到王敦接任為止。
因王敦病重,南陽樂凱舉兵圍攻襄陽,荀崧又被派了出來,並帶著自江州征集的水陸兵馬西行,增援襄陽,目前剛剛抵達夏口。
荀崧寫信過來,其實是探聽河南內情。
荀畯沒有說太多,隻論了論家誼,然後把晉陽論道會議上梁王提及的三大誌向詳細講了一遍,遣人帶回。
從來信的字裡行間看,荀崧其實是知道一點晉陽之事的。
不過三個月,這種大事便哄傳南北——傳播主力肯定是諸郡豪族了。
但建鄴那邊隻是隱約知曉一點大概,荀崧是重點詢問那十幾天的具體情況了。
荀畯沒打算藏私,悉數告知。
他已經退養在家,濟北也不待了,就住在潁陰老宅,閒來無事,就喜歡坐觀天下風雲變幻。
“多少年了啊,又出來一個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人。”荀畯嗬嗬一笑,將信收起,然後看向前來拜會他的長社鐘氏子弟鐘昂、許昌陳氏子弟陳純,道:“你二人自鄴城來,聽聞那邊殺了兩個武學生?”
“有的。”鐘昂說道:“皆邑之小吏,被殺後拋屍河中,後被發覺,到現在也沒弄清誰殺的。”
“還能是誰?”陳純笑道:“前幾年要麼攻匈奴,要麼大災,度田停了,魏郡豪族以為此事半途而廢了呢,沒想到又開始了。狗急跳牆之下,什麼事乾不出來?不過說真的,叛亂程度比漢光武那會輕多了。”
眾所周知,劉秀依靠豪強勢力建國後,不甘心受製,開始利用建國的威望度田。
這個時候地方上就出現了大量“盜匪”。
軍隊去鎮壓的時候,盜匪很快散了,找不到。
軍隊一走,盜匪再度出現。
這說明什麼?說明地方官員和豪族完全勾結在一起,所謂盜匪不過是豪族部曲罷了。
劉秀一開始決心很大,殺了不少官員,但殺到最後,也有些怕了,因為盜匪殺不完,地方人心思亂,再搞下去整不好要爆發大規模叛亂甚至內戰。
到了最後,他也被迫妥協了,放棄追究地方官員的責任,允許盜匪互相檢舉,五人有一個首級就行。
度田好像成功了,又好像沒完全成功,總之很蛋疼。
這其實和政權底色有關。
劉秀孤身入河北,靠娶富婆發家,即便後來在統一戰爭中攫取了部分權力,但終究底子不行,他能做到這個程度已經很值得稱道了。
邵勳同樣靠娶富婆發家,但他的軍隊不是彆人讚助的,而是白手起家親自打造起來的,威望自然無與倫比。
且梁國二十郡縣一級層麵有大量武學生官吏,地方上有府兵,胡人勢力也明麵上投靠了他。
最重要的是,度田沒有擴大化,隻在梁國二十郡施行,且永嘉年以前的事暫不追究。
梁國豪族既可保住永嘉之前侵占的田地(如果有的話),還可至二十郡之外置產業,這在兵法上叫圍三闕一。
但即便如此,當度田度到頭上的時候,依然有人鋌而走險,隻不過規模不大,屬於零星叛亂。
“邵太白此人,奸猾似鬼。”荀畯笑了笑,道:“昔年我去濟北坐鎮,打退匈奴攻勢後,人還沒走呢,就開始在濟北置二府八防府兵。這人是有縫就鑽,看到機會就上,沒機會的時候就默默等待。”
鐘昂、陳純哈哈大笑。
“荀公,聽聞右金吾衛之兵已出滏口,前往鄴城了,河北的亂子能大起來嗎?”鐘昂又問道。
“大起來?誰來鬨大呢?”荀畯瞥了這個後生一眼,道:“都想彆人送死,自己坐享其成,如何能成事呢?”
“漢光武度田那會,青徐幽冀豪族都是打過仗的,而今這些人能做什麼?濟陽虞家居然隻敢驅逐度田縣吏,不敢殺之,你說說這心氣能和那會比嗎?”
“要想達到後漢初盜匪此起彼伏的地步,怕是難嘍。”
荀畯這話說得鐘、陳二人連連歎氣,也有些慚愧。
平心而論,雖然潁川不在度田範圍內,但此郡北麵是滎陽、東麵是陳留、陳郡、南麵是汝南,都是梁國屬郡。西麵的襄城郡雖然不在梁國疆域內,但那是梁王最早掌控的地盤之一,本身也缺乏大家族,田畝清查得比汝南、陳留、平陽、魏等梁國屬郡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