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俚歌小調罷了,有甚好聽?”王衍聽了一會就沒興趣了,悻悻說道。
“救我來!救我來!聽到沒有?”胡毋輔之哈哈大笑。
王衍隻當他發神經。
這人門第不錯,但小時候家裡很窮,與泥腿子接觸多了,總有些神神叨叨。以至於太尉征辟他到幕府做官都拒絕了,怕不是有點病。
現在是太弟中庶子、陰平男,身份高貴,結果還是喜歡這些黔首們哼唱的爛俗小調。
能不能欣賞點高雅的東西?
“我記完了,走吧。”胡毋輔之筆走龍蛇,將這首歌記下後,毛筆瀟灑地一扔,直接上了牛車,把王衍往旁邊擠了擠,道:“不虛此行,不虛此行啊。”
“彥國,你是不是忘了正事?”王衍不滿地問道。
“有酒沒?”胡毋輔之問道。
“沒有。”王衍很乾脆地拒絕了。
胡毋輔之遺憾地咂了咂嘴,方才說道:“鄴城敗了,敗得很慘。”
“劉元海呢?他的救兵呢?”王衍神色一正,問道。
“來不及了。”胡毋輔之搖了搖頭,道:“石超、王斌連吃敗仗,士卒逃散,城中隻剩一萬五千甲士,守不住了。”
王衍差點被自己的唾沫嗆死。
一萬五千甲士,守不住鄴城?
邵勳才多少人,他就敢守洛陽。
“王浚、司馬騰十幾萬大軍,鄴城早晚陷落。縱是太弟想守,也沒人陪他等死啊。”胡毋輔之歎了口氣,說道:“更何況,太弟不想守了。旬日前便帶著殘兵敗將,奉天子南奔洛陽。走得倉促,一路上,唉……”
“一路上如何?”
“君臣都未帶錢。”胡毋輔之說道:“隻有中黃門行李中藏了三千錢。被人知道後,天子下詔借錢,道中買飯。還沒有食器,隻能用瓦盆吃飯,唉。”
王衍無語。
你們有兵將隨行護送,還要“買”飯?
最讓人難繃的是,天子專門發了一道詔書,卻是為了借錢吃飯……
“我跟了幾天,便先行一步,來洛陽打點。”胡毋輔之仿佛也不堪回首,不願多提這事。
王衍有些同情君臣一行人了,真的慘。
天子可能還好,習慣了。
司馬乂奉帝出征的時候,夜宿豆田,條件也很艱苦。天子飯量又大,經常吃不上飯,人都瘦了……
但司馬穎從小錦衣玉食,這次是真的落難了。
他來洛陽,真是脫了毛的鳳凰不如雞,糜晃、邵勳若想殺他,一念之間的事情。
想到這裡,便有些唏噓。
曾經叱吒風雲的人,也會落到這步田地。
“如今洛陽誰做主?”胡毋輔之問道。
“督洛陽守事糜晃總攬軍務。”王衍說道。
話隻說了一半,但他相信胡毋輔之聽得懂。
軍務歸糜晃,政務當然由他王夷甫做主了。至於那位曹馥,雖然是司馬越的軍司,但看樣子他也不想爭什麼。
“邵勳呢?”胡毋輔之問了一個名字,直接讓王衍驚訝了。
驚訝的原因不是因為鄴府官員知道邵勳,而在於胡毋輔之壓根就不管事啊。
他是太弟中庶子,有正經官職的,但和丞相府軍謀祭酒楊準一樣,逍遙度日,不任官事,不是在遊山玩水,就是在狂喝濫嫖——事實上,鄴府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幕僚,隻拿俸祿,不乾實事,但司馬穎確實需要他們妝點門麵。
名士多了,聲勢就壯。
聲勢壯了,前來投奔的人就多。
為此多養一些風流名士,那都是小事了。
“邵勳是東海國中尉司馬,自封中軍將軍,何倫、王秉、苗願之輩,見了他都不敢正麵指斥。”王衍說道。
“就他?”胡毋輔之驚訝地指了指正在田裡像頭老黃牛一樣犁地的軍將,道:“既然一人之下,權勢熏天,又何故如此?”
“怕是所謀甚大。”王衍陰陽了一句。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邵勳下地乾活,也是一種“養望”。
有人養望靠臥冰求——咳咳,靠事親至孝。
有人養望靠辯經清談。
有人養望靠名士風流。
邵勳如此養望,吸引過來的怕是隻有濁流役門,而不是清流名士。
“現在誰還沒點野心。”胡毋輔之嘟囔了一句,然後正色道:“太弟既遣我來,我再不曉事,也得問清楚,可有性命之憂?”
“沒有。”王衍很乾脆地說道:“邵勳是個懂規矩的人,不是張方,放心吧。”
“好。”胡毋輔之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牛車走得很慢,歌聲仍隱約傳來:“救我來!救我來!”
俚歌小調,其實並不需要什麼文采。
難的是你得貼近黔首們的生活,經常與他們攀談,聊生活,拉家常,知道他們的訴求是什麼,這才能寫出膾炙人口的東西。
此時聽到“救我來”三個字時,胡毋輔之就覺得有種動人心魄的力量。
他仿佛聽到了大晉朝那千千萬萬無人問津的黔首,在悲愴地大喊:“救我來!”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