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則——”庾亮又道:“禹山塢之事,彆人不知道,我庾家還是明白的。兩千餘戶堡民、數百精銳甲士,實力不容小覷。郎君在洛陽還有金穀園、潘園、邵園三處莊園,這實力放在豫州,也是個大豪強了,不少寒門、小姓還沒這麼多部曲私兵呢。”
說完這句話,庾亮下意識看了眼金門塢。
他是聰明人,邵勳特意帶他來雲中、金門、檀山三塢轉了一圈,展示實力的意圖非常明顯。
三大莊園、四大塢堡,拉出五六千丁壯不成問題,更彆說他還有數量不詳的精銳私兵了。
如果他願意,這幾千人完全可以身披鐵鎧,縱橫豫州——即便攻不下塢堡,也足夠嚇人了。
經曆了鮮卑大掠一事,主家那邊也務實了。有實力,就可以合作。
邵勳微微頷首。
如果說天底下有哪個士族對他的底子最了解的話,那必然是裴家和庾家了。
禹山塢最初是庾袞建立起來的,後來大部散奔他處,留下來的幾百戶堡民裡,一定有和庾家關係密切的。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這些人就是間諜,但邵勳懶得去甄彆了。
自從下決心以廣成澤為核心基地之後,近在咫尺的潁川世家就成了繞不過去的話題。
拉一派打一派這種傳統故伎,無論到什麼時候都不過時。
鄢陵庾氏現在未必會和他們怎樣,合作或許也是有限度的,但隻要他們的態度不是敵對,哪怕僅僅是中立,對邵勳都是有意義的。
潁川那個世家窩子裡,他急著打開一個缺口,免得將來出現問題。
“汲郡那邊如何?”邵勳又問道:“文君他們都回來了嗎?”
庾亮心下一動。
郎君不問彆人,隻問了文君,這是何意?
文君過了年才十歲……
庾亮心下有些亂,回道:“已至洛陽。河北局勢太亂了,家父靠著郎君相贈的那一千老卒,拚了命才守住郡城。而其他郡縣,多有陷賊者。郡縣官員,下場淒慘者不計其數。”
河北太亂了,汲郡太守庾琛也沒信心能一直不出差錯。因此,待到局勢稍穩,便立刻把妻兒送回了洛陽。
“回來就好。”邵勳笑道:“正月裡我登門拜訪一下。”
“好說,好說。”庾亮心事重重地說道。
不遠處響起了呼喚聲,二人結束了交談,舉步走了過去。
金門塢塢主陸黑狗正提著把尖刀,揪住一隻哀哀叫著的黃狗,迅疾捅下。
黃狗慘叫一聲,當場斃命。
血放乾淨後,眾人趁熱處理。不一會兒,黃狗便成了盆裡的一堆肉,放到了祭台前。
黑狗殺黃狗,乾脆利落!
邵勳笑嗬嗬地拍著陸黑狗的肩膀,道:“何時祭灶神?”
“快了。”陸黑狗焦急地看著遠處。
山腳下,肥豬的慘叫聲驚天動地,幾乎要把樹上的雪給震落。
臘日祭灶神,這是傳統了。
有以豚酒相祭的,也有殺黃狗祭祀的,謂之黃羊。
金門塢條件不行,本不應該舉辦這種節日盛典的。
一乾流民們也早就嘗夠了顛沛流離的苦,變得極其卑微,仿佛隻要能活下去,什麼都無所謂。
邵勳讓人殺了十頭豬、七八隻黃狗,舉辦一場祭祀。目的是告訴那些流民,你們是人,不是隻剩下果腹本能的野獸,來到金門塢後,各安生業,用心耕作,日子會一點點好起來的,你們也會重新拾起為人的種種禮儀。
豬肉、狗肉很快被端了上來,放在祭台前。
邵勳當仁不讓,站在最前麵,當著金門塢上下一千戶堡民的麵,大聲朗誦著祝詞:“伏見近年以來,生民頗遭災荒,納得王租之後,即不充口食……”
他的聲音抑揚頓挫,飽含感情。
堡民們文化水平不高,聽不太懂祝詞,但莊嚴肅穆的氣氛下,每個人都下意識收斂了起來,肅容靜立,默默傾聽。
聽著聽著,心中漸漸起了一種奇妙的感覺。
原來,我們現在有依靠了,不用再孤零零地一家人乃至一個人掙紮求存了。
這種有集體、有組織可以依靠的感覺,難以描述,卻又妙不可言。
每個人都很享受這種感覺,並下意識想維護這個來之不易的集體。
孤立無援,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感覺,沒人想再次經曆,真的。
而站在最前麵大聲朗誦祝詞的人,則注定要成為很多堡民未來多年裡最深刻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