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會的曹軍司,發號施令的時候,還能依稀看到幾絲猙獰,現在就純純老大爺一個。
不過邵勳絕不敢小看他。
曹洪時代的活化石,一輩子經曆了多少事,認識了多少人?曹大爺的潛勢力、關係網,絕沒有表麵上看起來那麼簡單。
司馬越以前找他當軍師,不是沒有原因的。
“對了,司空要與河間王議和了。”曹馥突然說道。
“怎麼個議和法?”邵勳問道。
庾亮、徐朗二人也尋聲望了過來。
“以張方暴虐嗜殺,盜掘皇陵、公侯之墓為由,請殺之,如此方能議和。”曹馥看了邵勳一眼,說道。
邵勳隻覺菊花一緊。
司空幕府有人拿他和張方類比,邵勳已在幾次聚會中有所耳聞。
老實說,真有點像。
如果張方不吃人、不殘暴,為人正常點的話,邵勳不介意和他交個朋友,因為實在太有共同語言了。
作為底層崛起的老前輩,張方一定有很多心得感悟,說出來後,能讓邵勳少走很多彎路。
你在司馬顒幕府是怎麼被人打壓、排斥、羞辱的?可有化解之法?
我在司馬越幕府該如何麵對士人階層若有若無的排斥?
隻可惜,張方可能要死了,因為幕府中沒人會為他說話,相反還滿是讒言。
他活命的唯一機會,就是利用多年來的威望,牢牢把握住部隊,讓司馬顒投鼠忌器。
“河間王願意殺張方?”徐朗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道。
曹馥搖了搖頭,沒說話。
邵勳也沉默。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如果司馬越讓糜晃來誘殺自己,能防住嗎?
仔細想想,糜晃應不至於如此。但自己最好也不要讓老糜陷入這種兩難境地,不要給人機會。
裴十六從裡麵走出,輕聲呼喚眾人入內。
邵勳整了整衣袍,跟在曹馥身後入內。
曹馥隻躬身行禮。
邵勳現在是禁軍將領,按理來說也隻需躬身行禮就可以了,但他曾經是王國軍中尉司馬,算是越府家將,卻要大禮參拜了。
在麵對東海王和王妃的時候,他理論上甚至要自稱一聲“臣”,雖然羊獻容那貨老是蠱惑他是“天子親將”,無需聽司空號令。
“都起來吧。”裴妃雙手虛扶,目光在邵勳身上一繞,看到他身上的戎服後,便收回了。
眾人分次序落座。
邵勳這次沒被排在門口,而是坐在曹馥下首第三個位置上。
殿中將軍了,他再謙讓,地位較低的人也不好意思坐在他上首。
“司空在許昌安撫豫州士眾,最遲三月會回到洛陽。”裴妃清麗的嗓音在屋內徘徊著。
邵勳聽著隻覺悅耳,眼角餘光偶爾落在她臉上,發現帶著淡淡的愁容,但風韻卻更勝往昔。
二十五歲,正是少婦最好的年華呀。
“三月之後,或有大事。妾一個婦道人家,也不好過多置喙。”裴妃繼續說道:“唯願諸君精誠團結,共濟大事。將來論功行賞,定少不了爾等一份。”
“諾。”眾人齊聲應道。
邵勳的聲音稍稍大了些,顯得十分忠誠。
裴妃狀似無意地看了他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隨後便談了一些瑣事,世子又講了幾句,然後便退散了。
邵勳惆悵地出了司空府,唐劍立刻牽馬過來。
他擺了擺手,道:“走走吧。”
“諾。”唐劍帶著親兵步行跟在後麵。
年前的洛陽,大街上已經沒幾個人了。
但怎麼說呢,以前戰爭爆發的時候,街上也沒人,但給人的感覺大不一樣。
百姓是“健忘”的,他們已經忘卻了一年多前的殘酷戰爭,這或許是好事,畢竟人總要向前看的嘛。
“總要種地的……”邵勳的腦海中突然又回響起了這句話。
那位老丈是幸運的,至今還活著,帶著兒孫們在潘園耕作,一家團圓。
“唐劍。”邵勳輕聲喚道。
“郎君?”
“要去關中打仗了,你覺得我該怎麼做?”
“或許該多搶掠些財物回來?”唐劍說道:“之前搶許昌武庫,動的是範陽王的東西,這次搶河間王的話,應無大事。”
“搶完東西之後呢?”邵勳問道。
“自然是運回宜陽,或者廣成澤。”
邵勳搖了搖頭,道:“狡兔死走狗烹,飛鳥儘良弓藏。我不喜歡為司空賣命打仗,但有時候,能有賣命的機會,至少能讓矛盾緩和些。司馬氏的子孫,都喜歡養惡犬,用完就殺掉。前有成濟,後麵說不定會有張方,將來會是誰?”
唐劍聽了,麵色微微發白。
不過在邵勳身邊日久,唐劍多少也明白點如今的局勢,並不覺得這話有什麼問題。
他甚至能補充一句,司馬冏殺了他曾經非常信任的主簿王豹,隻因為他忠言直諫。
司馬穎殺了服侍他多年的宦官孟玖,隻為了挽回河北士人之心。
“不過或許也沒那麼悲觀。”邵勳突然又笑了:“司空打仗,未曾一勝。”
唐劍亦笑。
二人走著走著,路過了成都王府。
邵勳微微停下腳步,看著緊緊封閉著的大門。
門口有軍士站崗,看樣子樂氏仍然是待罪之身。
邵勳甚至都忘了司馬越給司馬穎栽了什麼罪名,好像是謀逆?乖乖,誰頂得住啊?
慢悠悠踱回邵府之後,有仆役來報:幕府遣人送來一批絲綢、銅錢、金銀器及其他物事,以酬征討劉喬父子之功。
數量最大的就是絲織品了,種類也比較豐富,綺、錦、綾、絹、縑、羅、紗等十餘種,各五十匹至兩百匹不等,總一千多匹。
邵勳隨手拿起一匹看了看,織工用絳、寶藍、綠、淡黃、白五色絲線織出了樹紋錦,上有裝飾花紋,乃同款樹紋,呈帶狀錯位排列。樹乾用彩帶裝飾。整體因為色彩的交替而產生了繁縟變化畫麵,讓人驚歎。
邵勳放下錦緞,拿起一匹綺看了看,同樣巧奪天工:上繡兩隻對稱的長角臥羊,下麵是一些珍奇異獸,底部還有“貴”字紋綺,整體紋飾較為複雜,極具藝術美感,價值應不低。
這些絲織品,可比以前他發給兒郎們的“白板”絹帛強多了啊。而且不太好估價,一般隻在上層公卿之間流通,想買也不太好買,因為都是定製的,沒有麵向市場。
更彆說那堆金銀器了,同樣不太好估值。
“賣命錢發下來了啊……”邵勳讓人把東西收起來,後麵再看能不能換點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