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侍郎?”常粲把刀收了起來。
“今卻在太傅幕府供職。”潘滔說道。
“東海王……”常粲笑了笑,揮了揮手,道:“爾等自去吧。”
說完便走了。
王衍一直冷眼旁觀著。
他發現了一個有意思的事情。
這個名叫常粲的“隊主”,從頭到尾沒向他行過禮,甚至還執著利刃,言語跋扈。
這種兵,從哪裡找來的?又怎麼練出來的?
即便是洛陽中軍,士兵們也規規矩矩、戰戰兢兢,看到他王衍時大氣都不敢喘,說話都不利索。
難道真是什麼樣的將領帶什麼樣的兵?
邵勳帶過的兵,不出數年,一個個都是驕兵悍將?
王衍使了下眼色,一名隨從會意,取出兩匹絹,走進了院子,交涉一番。
不一會兒,常粲又走了出來,先看了眼潘滔,見對方沒說什麼後,點了點頭,道:“鄉野人家,飯食粗陋,司徒怕是吃不慣。”
“無妨。”王衍擺了擺手,直接走了進去。
潘滔及數名隨從緊隨其後,其他人都留在外間,看守馬車。
常粲的母親、妻子似乎怕生人,草草行了一禮後,便躲到廚房去了。
王衍不以為意,進了正廳。
廳內有一張小榻,供客人坐臥。榻上鋪著草席,草席上又加了一層墊褥。
光這一點,窮人家就做不到,他們一年四季都是草席,甚至有些沒落的寒素士人遠支家庭都是如此,王衍見得多了。
他脫了鞋,直接坐了上去,四下打量。
小榻左右還有兩張單人坐的小床。
床板及四周有隱囊——所謂隱囊,即用布或錦等織物作成外罩,內中實以輕軟之物(絲綿、葦絮、羽毛皆可),放在背後或身側,供人倚靠用。
看到此處,王衍與潘滔交換了下眼色:這個家,真算不得清貧啊,甚至可以說薄有資財。
而且,女主人也有幾分品味,不是那等愚昧村婦,應見過點世麵。
王衍又抬頭看了看。
屋頂有承塵,看新舊程度,應是今年新加上去的。
覆蓋的地方不大,僅能遮護坐臥之處——所謂承塵,即“施於上承塵土也”,主要是防止梁上的塵土落到身上,故在床頂架設承塵,類似於天花板。
這個東西,對一般人家可有可無。
作用不大,花費不低,似無太多必要,但此物又是區彆普通人家和殷實人家的標誌之一。
客人來你家,如果身上落了灰,你介意不介意?
介意的話,就花錢裝承塵。
不介意的話,這玩意完全可以省掉。
王衍彆的不懂,但他接觸的士人太多了。
貧寒的、富貴的、有才的、無才的,等等,甚至去過他們家拜訪。
這個常粲家,不簡單啊。
邵勳來梁縣才一年多,他手下的兵就跟隨他搶了個盆滿缽滿?
王衍一邊思慮,一邊繼續打量。
驀地,他看到了兩個香爐。
此二爐大小不一,新舊不一,型製不一,擺放在那裡就很怪異。
一般人家即便買香爐,肯定會買兩個一樣的,眼前這兩個——多半是搶來的吧?
王衍嘴角微微一抽,這才想起人家是驕兵悍將啊。
出征一趟,連香爐都搶,真真喪心病狂。
當然,王衍並不知道,常粲不是最離譜的,有的人連虎子都搶,還打算送給主母呢。
常粲很快端來了食物,主要是粟米飯、胡餅,外加一點鹹菜,少許熏肉。
王衍、潘滔二人起身告謝。
常粲終於回了一個禮,然後便走了。
王衍端起碗筷,吃了幾口便放下了,道:“陽仲,你說這些人是鄉團,怕是不儘然吧。”
潘滔倒吃得很歡,聽到王衍問話,放下碗筷,道:“夷甫覺得如何?”
“那麼多器械,總不能放著看吧?”王衍說道:“若有人能精熟諸般技藝,那定然是銳卒,不可小視。”
王衍不通兵事,他隻從最樸素的角度考慮,但結論卻是對的。
說完,他看了看門外,壓低聲音道:“魯陽侯有多少鄉團?”
“此地名石橋防,東南永興寺那邊還有個永興防,至於李家防,應是新建的,人員尚未齊備吧。”潘滔說道。
“養這些兵花錢嗎?”
潘滔搖了搖頭。
“一防有多少兵?”
潘滔還是搖頭。
王衍有些不滿,但臉上不動聲色,又端起飯碗吃了幾口。
熏肉並非豚羊之屬,好像是鹿肉,應是打獵所得,味道還不錯。
鹿肉能吃,那麼鹿皮呢?可製甲胄!
這些鄉團兵士有部曲,鹿皮甲可自用,亦可給部曲用。在估算各防士兵數量時,絕對不能隻算兵士本人,他們的部曲也不可忽視啊。
這不就是一個個小豪強?
不聲不響間,邵勳在梁縣折騰出了這麼大的局麵,真是不來不知道,一來嚇一跳。
很多事情,彆人說起來,伱可能不太會在意。但當親眼看到時,則是另一番感受。
邵勳到底想做什麼?王衍突然有點後悔來梁縣了,有點不太想和邵勳沾上關係。
太白降世,許昌庫開;洛水斷流,真人乃出……
王衍臉色凝重,仿佛雕塑一般,久久沒有一點變化。
他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個不喜歡講規矩,喜歡在規則外重起爐灶的人。
這樣的人,讓他下意識很排斥。
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