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身上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胸口處的校徽幾乎都要洗得變形,看不出字樣來。
他腦袋低垂,淩亂的劉海遮住眉目,從瑾裡的角度,能看到他緊抿的薄唇,和流暢的下頜線。
“喂,你要許願嗎?”
席厭呈聽到那聲清脆的聲音,微微抬頭,長睫下眼瞳如墨,冷光乍泄。
對麵的女生雖然穿著病服,但是絲毫沒有減少她身上那與生俱來的光環,在大眾的審美裡,這樣的人應該被捧得高高在上,永遠不知人間疾苦。
跟他是兩個世界的人。
席厭呈斂眸,像是沒聽到她的話,眼底的陰翳更加濃重,一點點蔓延開,連帶周身的氣息都無比壓抑,讓人不敢靠近。
瑾裡上前兩步,彎下腰,直勾勾盯著少年看,她的動作未免有些冒犯,可是她那純美的臉上笑意坦然,隻會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你許願的話,我都可以幫你完成。”她說。
距離這麼近,她能看清他左眼角下方那顆小小的淚痣,顏色很淺。
席厭呈微怔,涼薄的唇微啟,毫無波瀾的眼眸靜靜看著她。
“滾開”兩個字已經到喉嚨,但是他卻沒有說出口。
她身上有種奇怪的魅力,就好像她是專程出現在這裡,實現他一個願望的天使。
可是心底深處,他分明聽到另一道聲音,她是惡魔才對,隻要他上鉤,日後他可能會成為被她牽製的工具人。
“我要二十萬。”席厭呈嗓音嘶啞,每一個字卻都咬得非常強清晰。
他的話音落下,近在咫尺的少女挽唇露出一個笑容,“好。”
許是因為離得太近,又或許是她身上的香氣太擾人心神,他心尖一癢,好像被誰輕輕戳了一下,他隻是輕輕瞥一眼她的臉,卻意外地將她每一處小細節都記住。
濃密的睫毛,黑色眼瞳如寶石浸泡在冰涼泉水中,泛著濕意和清涼,左邊唇角有一個淺淺的梨渦,她果然沒有遭受過任何挫折吧,所以笑容那麼純粹,純粹到隻有難消的傲氣和一切在握的自信。
她或許把他的許願當成一個遊戲,能讓她開懷的遊戲。
“你叫什麼?”瑾裡直起身,胳膊抱在身前,懶懶地搭訕。
“席厭呈。”少年報出自己的名字,也緩緩從剛才那詭異的狀態走出來。
他擰緊眉,覺得自己瘋了才會跟這樣一個富家千金玩遊戲。
然而對方卻朝他伸出手,清晰報出自己的名字,“段瑾裡。”
這個少年也在瑾裡需要扭轉命運的名單中,段家資助的貧困學生很多,去年因為路小薰住進段家,段家心思都放在她身上,忙著給她報各種興趣班。
路小薰經常流著眼淚說村裡的孩子沒有這種興趣教育,於是段家就劃一筆錢到她村裡投建興趣班,之後做慈善的方向也逐漸轉到山區孩子教育上。
按照原來的軌跡,席厭呈本應該得到段家的資助,一直念完大學,可是如今,他已經錯失段家的資助輟學一個學期有餘,他父親也因為常年勞累而病倒,如今還查出胃癌中期。
如果不趕緊手術,繼續拖的話,就不再是錢的問題。
路小薰想到這裡是醫院,所以又往其他樓層走,她看到一個光頭的小女孩兒獨自坐在一張病床上,便走進去安慰一番,最後還把白光分給她。
等她再回到瑾裡住院的樓層,電梯門一打開,她就看到瑾裡正站在席厭呈對麵,一派大小姐的架勢,居高臨下朝他伸著手。
路小薰怔住,不過很快回過神,她大學注意到席厭呈的時候,正是因為她和他都是段家資助的對象。
她對他總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但是對方卻懶得搭理她。應該說,席厭呈性格古怪,誰都進不了他的眼。
不出意外的話,席厭呈更討厭像裡裡這種自命不凡的大小姐,即便是她主動,他也不會將她放眼裡。
此時瑾裡見少年隻是盯著她的手發呆,於是她開口——
“握手。”
席厭呈聞言,掀起眼皮看她一眼。
他知道自己這張臉比較吸引人,想來主動接近他的女生,或是忐忑不安的,或者是害怕疏遠的,隻有她,眼裡明明清晰映出他的身影,卻好像又不是在看他,隻是單純地,將他當成一個無生命物體。
或者說,玩具?
席厭呈應該厭惡她這種人,但是他卻不受控製地朝她伸出手。
她的手很小,手指纖細修長,如玉般瑩潤溫暖,而他手心手指上全是繭子,他都沒敢用力握住。
對方淺淺用力一握,還說一句,“你的願望會達成的。”
席厭呈已經聽過太多現實的話語,再聽到類似祝福的話,更是心如止水。
他沒有在她身上察覺惡意,所以,他也當做這是完成遊戲的步驟,麵無表情收回手。
“裡裡!”
路小薰人未到聲先至。
瑾裡側頭看去,席厭呈也冷淡地瞥一眼。
兩人的神情意外地一致。
路小薰對上他們的眼神,又是一怔,半晌才走到瑾裡身旁,伸手扶住她,“裡裡,你怎麼起來了,現在好些了麼?”
其實她懷疑裡裡根本沒有那麼虛弱,因為她隻拿到那麼一點白光,但是她不好說出來。
路小薰沒等瑾裡說話,又看一眼席厭呈,輕聲問,“裡裡,這是你朋友嗎?”
瑾裡轉身往自己病房走,“不是。”
“啊,我看到你們在說話,還以為是你朋友呢。”路小薰笑著開口。
她心下疑惑,剛才兩人都握手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可是瑾裡沒有給她解惑的意思,她也不好再問。
路小薰下意識看席厭呈,發現對方依舊是那副不為所動的樣子。
甚至他看自己的眼神,依舊跟她記憶中一樣,冷漠而孤傲。
可是他剛才看瑾裡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即便是麵對裡裡,他似乎都沒有絲毫自卑,他甚至回應了裡裡。
瑾裡一回到病房就打著嗬欠補眠,路小薰眼巴巴守在一旁。
——
席厭呈沒有吃午飯,隻是喝了兩瓶水,他再次被主治醫生叫過去時,其實已經做好心理準備。
他欠下不少醫療費,醫院已經不是第一次催促。
十幾分鐘後,他呆呆坐在診室裡,感覺腳踩在浮雲上一樣,一切都很不真實。
有人承擔了他爸爸的醫療費和未來的手術費用。
段家千金。
段瑾裡。
“你不用感到有壓力,小姑娘家裡有錢,她這次進醫院是個意外,因為不小心喝下閨蜜準備的減肥藥進來的,她看起來嬌慣,不過心地很善良,8樓的那個小朋友你不是認識嗎,就靠媽媽打幾份工的錢在治療,她現在跟你一樣,都有段家幫助。”醫生說。
席厭呈聽著,腦子裡已經浮現她彎腰問小朋友要不要許願的畫麵。
他的手鬆開又蜷緊,好幾次之後,他才回過神來。
下午上課時間快到的時候,路小薰連忙離開病房,卻在一樓時,被一道頎長的身影攔下。
路小薰抬頭,驀地看到那張過於俊美的臉,許久沒反應過來,“席厭呈……”
“你知道我名字?”席厭呈平靜地問。
路小薰連忙解釋,“是裡裡告訴我的。”
席厭呈身上總有一種陰鬱壓抑的感覺,但是他長得好看,也造就一種獨特的氣質,深深吸引著旁人的目光。
其實她一直覺得,席厭呈但凡想到用自己的臉去賺錢,也不至於這麼落魄。
現在的娛樂圈,沒有幾個有他好看。
他也屬於那種,會閃閃發光的人,然而此時他身上卻黑氣繚繞,注定不會有很好的未來。
“你……”他看著路小薰,眼眸如同蒙著霧,難得泄露出一抹猶豫的情緒。
路小薰那顆脆弱的心臟一下下跳動得格外激烈,他竟然,主動跟自己說話……
“……把段瑾裡號碼給我。”席厭呈說完,手機也遞到路小薰麵前。
路小薰徹底愣住,臉上神情也十分尷尬,“什麼?”
“段瑾裡的號碼。”席厭呈重複那句話,少年嗓音微啞,眼神也退去薄霧,變得深邃漠然。
“啊,哦……”路小薰低著頭,給席厭呈輸入一串號碼。
席厭呈睨著她的動作,沒再開口。
路小薰將手機遞回去,扯著嘴角對他說,“今天裡裡的話你不要放心上,其實她性子很好的,不過她平時沒有很多朋友,所以跟人相處起來有點彆扭,就好像逗小狗狗似的,你不要介意。”
她指的是剛才段瑾裡讓他握手的事,的確像是在訓小狗。
席厭呈聽罷,目光掃她一眼,隻是微點頭,就側身離開,也不知道有沒有把她的話聽進去。
路小薰轉過去,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神情漸漸沮喪。
席厭呈對裡裡的態度不一樣,為什麼?
是所有男生都喜歡裡裡那樣的吧,漂亮,有錢……
對了,裡裡是女主,人人都喜歡她。
路小薰恍惚地離開醫院。
——
下午瑾裡做完全身檢查,沒什麼大礙後便被送回家。
瑾裡一早就跟父母說過,自己住院的事情不要跟弟弟說,所以弟弟那邊也還安份地呆在學校。
不過她總覺得這個弟弟遲早會溜出來。
所以她問清楚弟弟所在的學校後,便上網查地址,誰想到地址還沒查出來,就看到該學校一堆負麵新聞。
瑾裡將這些資料打包發給段國強,隨即自己先過去弟弟學校。
段景鴻現在讀的一所私立寄宿學校,是全封閉式的教育製度,實行軍事化管理,學生一個月才能回家一次,而且還要學生自己申請,學校批準才能回。
學校裡接收的學生一般都是品行上有點問題的,一個學年的學費要將近五十萬,還敢打保底會給家長重塑孩子三觀,讓孩子擁有美好的未來。
網上爆料這是一間黑心學校,拿錢不做事,每天就是讓孩子不要命似的做各種體力訓練,甚至讓他們體驗所謂的工廠作業,每天吃得比豬差,乾得比牛多,有時候還會麵臨教官的拳打腳踢。
總的來說,送孩子進這學校還不如直接送工廠。
不過這校長似乎有後台,網上那些學生的舉報根本沒有引起重視,就連家長也覺得孩子不吃點苦頭都不知悔改,於是校方和家長站到統一戰線,出麵爆料的學生也很快銷聲匿跡,隻剩下網友在憤慨和指責。
瑾裡來到那學校時,大門緊鎖,連一個門衛都沒有。
而此時學校偌大的體育館裡,空氣不流通導致到處是一股塑膠味道,很多小型設備陳列其中,猶如工廠車間一樣,一張張稚嫩的麵孔乖乖坐在台子前,正努力地完成今天的任務。
旁邊還有老師在一旁洗腦,說這還是訓練他們專注力。
“草他媽的,還真有人相信這些鬼話嗎?當我們是豬腦袋?”
“能怎麼辦?我們是砧板上的魚,你能說服你爸媽把你帶走?”“我上次說了,我爸還揍我一頓,我都快瘋掉。”
角落裡三個男生正在說著悄悄話,因為不敢驚動紀律教官和老師,他們嘴巴幾乎沒怎麼動,隻發出輕微的聲音。
段景鴻極少接話,他昨天因為反駁教官,一頭短發被剪得跟狗啃的一樣,額頭上還有一道輕微的劃傷,此時的他滿身戾氣,心中的怨恨更像是隨時會爆發的火山。
前麵不遠處,因為一個胖乎乎的女生動作太慢,被老師罵了幾句,旁邊的教官也舉著教鞭揮幾下,可能鞭尾掃在了女生身上,她捂著手臂一直在顫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怕影響到其他人,牛高馬大的教官陰沉著臉將女生拽起,要將她拉出去。
段景鴻狠狠咬牙,剛要起身,就被身旁的秦雲拉住,“彆衝動,你也不想再被潑冷水吧?”
潑冷水就是學校的懲罰之一。
那個女生怕是逃不過這一劫,段景鴻要是衝上去,肯定也要同罪,甚至他們小組也要連坐。
這個學校已經徹底變態。
所有人看著女生被拖拽,她已經跪在地上哀求,但是教官隻是覺得自己的威嚴被挑釁,更為暴躁地揮著鞭子,其間女孩哀叫聲更淒慘,身上也出現幾道紅痕!
剩下兩百多人大氣不敢出,敢怒不敢言,因為他們都曾經遭受過這樣的對待,在這裡,隻要事事聽話,才能獲得離開這裡的資格。
他們要想儘快離開這裡,就要謹言慎行。
段景鴻驀地起身,“你他媽打夠沒有!”
他憤怒的吼聲打破整個體育館僵滯的氣氛,所有人震驚看著他。
也是站起來之後,段景鴻忽然看到二樓欄杆前那堆箱子後,竟然站著一個女生。
那張臉,他不可能認不出!
他視線掃過去,腦子一陣空白,什麼鬼?段瑾裡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
她怎麼進來的??
她瘋了嗎?
“b17,你吵什麼?對師長不敬,你給我站出來!”負責“專注課程”的男老師氣衝衝走過來,拽了段景鴻一把。
段景鴻還在發怔,所以被他一拽,就撞在旁邊的台上,沒有穿線的吊牌掉落一地,他也跌倒在地上。
旁邊的秦雲想要扶他,卻被男老師踹一腳,“把東西撿起來!”
秦雲隻能收回手,蹲在地上撿吊牌,一邊的小組成員胖子也隨著彎腰,幫忙一起撿。
段景鴻撞得手肘疼,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再次抬頭看二樓欄杆處。
不過那身影已經不見。
段景鴻被男老師拖到教官那邊。
“把他一起帶走,英雄救美?我看你還是先學乖吧!”
段景鴻氣性上來,用力拂開男老師的手,“去你媽的乖!等老子出去就弄死你!”
男老師氣得不行,就這個男生是刺兒頭,其他人都不敢吱聲,每次都是他帶頭找事!
他抬腳就朝段景鴻踹過去!
段景鴻躲過去,男老師就直接搶過教官的教鞭,猙獰著臉朝他揮過去!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誰弄死誰?!”
段景鴻一直在躲,男老師便追上來,一時間,那些飽受驚嚇的學生都驚恐叫出來,也跟著躲避。
“其他人都給我蹲下,雙手放在身後!!”教官也出麵管紀律,像是要幫男老師將段景鴻抓住。
不小心被打到的學生抱頭痛哭著,場麵亂得好像進了什麼屠宰場。
“哐啷!砰!”
忽然的巨響傳來,所有人都嚇得停住,體育館也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籃球砸在地麵不斷反彈的聲響。
而旁邊,原本高高壘起的箱子,已經轟然倒坍,裡麵已經加工好的吊牌全數傾倒,散落一地。
而這小山似的吊牌旁邊,站著一個穿著白裙的漂亮少女。
跟灰頭土臉的學生一對比,她身上過於乾淨,也沒有像他們一樣在身上貼著編號。
她的五官精致而白皙,仿佛是從漫畫裡走出來的一樣。
好像是在跟誰惡作劇,她掃一眼那些吊牌,還揚起笑容,輕飄飄說一句,“呀,不小心碰倒了。”
男老師和教官相視一眼,都有些懵。
“你、你是誰?為什麼出現在這裡?”教官的聲音哆嗦了一下,聲音也比較溫和。
畢竟麵對這樣漂亮的女孩,很少有人能硬起心腸來。
這邊秦雲和胖子連忙走到段景鴻身邊。
“誰啊?我們學校有這號人?”
“不可能,這麼漂亮的姐姐,我不可能沒注意到。”
段景鴻聞言,瞪向他們倆,“閉嘴。”
這邊瑾裡沒有搭理教官,而是朝著段景鴻喊一聲,“段景鴻,還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