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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後麵, 尹璁已是泣不成聲,他自己其實也知道,昨晚的夢說不定是他娘死後給他托的, 隻是他一時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而已。
壽叔歎氣道:“您離開府上之後, 老爺並沒有履行他的承諾,也沒有給你娘請大夫。你娘本就身體不好,又時時擔心你在宮裡有沒有受委屈,病得更加嚴重了。年初的時候,你娘一病不起,小院也沒個人照顧她, 等我早上去看她的時候,才發現她已經——唉!”
尹璁連連甩頭,想把壽叔跟他說的話甩出腦海裡,不然他隻要一想到娘親臨死前的淒涼,就抑製不住想痛哭出來, 甚至想自我了斷, 跟著娘親一塊兒去。
壽叔見狀, 雖然於心不忍,但一會他就要跟著尹府的人出宮了,顧不得尹璁能不能接受,還是要跟尹璁說完他要說的話:“你娘臨終前給你留了信,她讓你好好活下去。”壽叔顫顫巍巍地從袖子裡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遞給他。
尹璁接過那張紙,卻不看,隻是緊緊地抓著,梗著脖子問道:“那我娘她,現在如何了?”
壽叔不忍看到他難過的樣子,背過臉擦著眼角說:“主母嫌晦氣, 第二天就讓人用草席將你娘裹了,丟去城外的亂葬崗草草地埋了。”
尹璁隻覺得眼前一黑,身形都要站不穩了,他後退兩步,雙手緊緊握成拳頭,力氣之大,幾乎要將娘親留給他的信給抓碎。
“他們怎麼能!怎麼能這樣對我娘!”尹璁嘶啞著咆哮道,像隻被逼到絕處的幼獸,不住地哀鳴。
壽叔怕他崩潰,急忙跟小太監扶住他,出聲安慰道:“少爺,逝者已逝,您要保重啊!”
尹璁將頭重重磕在牆上,眼神放空,像是沒了魂兒,把小包子和壽叔嚇得不輕。好一會兒,他想起來壽叔要隨著尹府的人出宮了,才木然地對壽叔說:“您先回去吧,不然一會出不了宮。”
他這個樣子,壽叔怎麼放心離開?尹璁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反過來寬慰他說:“放心吧,我沒事,既然娘讓我好好活著,我定不會讓她失望的。隻是我現在身陷深宮,無法給我娘儘孝,我娘的身後事,還要拜托壽叔您了。小包子,替我送壽叔去宮門。”
壽叔走的時候連連回頭看了他好多次,見他站在小院門口,身形單薄得好像一陣風就能吹走,心疼得不行,但又無能為力。隻好在出宮之前,從褲腰帶裡摳摳搜搜,找出來一些銅板放到小包子手中,對小包子行了個禮,哽咽道:“少爺在宮裡無依無靠,尹家背信棄義,老奴不能為少爺做些什麼,這些銅板公公您且拿著,今後少爺就麻煩您照顧了。”
小包子進宮前也為人子女,看到壽叔,想起他爹娘送他進宮時也是這樣,一時感同身受,他連忙將六旬老人扶起,答應壽叔會好好照顧尹璁。
等小包子將壽叔送回尹昭儀寢宮附近,再折回長寧宮的院子,卻發現院子裡沒了尹璁的身影。他想起剛才公子臉上的神情,頓時慌了,就怕想不開去做了傻事。他們院子隻有他們主仆二人,主子出了事,小包子都不知道怎麼辦,急得他呼天搶地地去隔壁胡美人那裡求救。
尹璁倒沒去做傻事,他娘在遺書裡讓他好好活著,即使日子再苦,也不要放棄自己的生命。還讓他有機會出宮的話,找個好人家的女兒娶妻生子,平平安安度過一生。
他抓著娘親寫給他的信,沿著宮牆一路往宮門走,他想出宮去看看他娘。可惜宮牆太高,宮門戒備森嚴,他在附近徘徊了半天,直到日頭偏西都沒找到出去的機會。他甚至不敢高聲喊,怕引起侍衛的注意,那股鬱氣憋在心裡,讓他流淚都在打嗝。
影十一奉命跟在他後麵,看著他在宮牆下哭到太陽落山,才慢慢地扶著牆離去。
尹璁沒有回自己住的小院,而是提起輕功往宮裡的西南角飛。影十一認得那是去尹昭儀寢宮的路線,想起乾德帝讓他盯著少年跟尹家在做什麼計劃,影十一也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尹昭儀憑著已逝皇太後親侄女的身份,雖然位不比皇後貴妃之流,在後宮混得也還不錯。她所住的福祥宮,用尹家給她送進來的金銀珠寶修飾得富麗堂皇,差不多都可以跟皇後住的棲鳳宮媲美了,野心可見一斑,不怪同樣有問鼎後宮之主的沐貴妃將她視為眼中釘,處處跟她作對了。
跟尹昭儀一比,尹璁完全不像是從尹家出來的孩子,這能怪誰呢?要怪就隻能怪他是主母侍女所生的庶子,進宮以來也得不到聖寵吧。
福祥宮入夜後也有侍衛巡邏,尹璁避開巡邏的侍衛,翻牆跳到福祥宮主殿的屋頂上,蹲著搬開一片瓦,從屋頂觀察殿內的情況。
今天尹府才讓人送了東西進宮,那一箱箱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敞開在殿裡,閃閃發光,刺痛了尹璁發紅的眼。尹家能拿出這麼多財物給尹昭儀,卻舍不得拿出一點點錢給他娘看病,看病需要花多少錢呢,一顆小拇指頭大的珍珠都綽綽有餘了。
殿裡,珠圍翠繞的尹昭儀正慵懶地倚著榻上的矮桌,玩弄著手裡長長的指甲,漫不經心地看心腹幫她清數尹家送進來的財物,如此地心安理得,完全沒有害死人的愧疚。
尹璁緊緊地盯著尹昭儀那張化了濃妝的臉,手裡拿著的瓦片幾乎要被他捏碎。尹昭儀即使用了厚厚一層脂粉,也掩飾不住她的衰老的醜態,這女人在後宮作威作福了二十餘年,怕是早就不將下人的命放在眼裡了,又怎麼會因為尹府裡死了個小小的侍妾而心虛呢?
這樣一個愛美慕權貪財的女人,要是有一天失了勢,被打入冷宮,韶華富貴都不再,被其他妃子踩在腳下,一定會生不如死吧。
尹璁趴在屋頂上看了一會,最後還是輕輕地把瓦片放了回去,又不動聲色地離開了福祥宮。
影十一剛才有一瞬間以為尹璁會不管不顧地衝進福祥宮,跟尹昭儀同歸於儘,甚至還想好了怎麼把人攔下來帶去乾德帝麵前,但是尹璁沒有,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看來這個少年年紀輕輕的,倒是挺沉得住氣,身手也不錯,放在冷宮蒙塵可惜了。
要是他能因此跟尹家斷絕關係,甚至反目成仇,去皇上身邊效命,成為自己的同僚,影十一覺得還是不錯的,他很欣賞這個孩子。
因為有了這樣的私心,影十一回去跟乾德帝複命的時候,就著重說了尹璁得知母親被尹家人害死後的反應,還忍不住大膽地偷偷打量乾德帝的臉色。
乾德帝聽了影衛的彙報,臉上雖然沒有什麼明顯的表現,但隻有他自己知道,聽說尹璁想手刃尹昭儀為母報仇的時候,他的心情有一點點愉悅。如果尹璁真的跟尹家決裂,不再為尹家效命,那他可以不計前嫌地把那個少年劃到自己身邊來,為自己做事,養那麼個身手好又養眼的小東西在身邊,他在宮裡的生活應該會有趣很多。
因為在禦書房聽影衛的彙報,乾德帝今晚回寢宮的時間就推遲了點,等天完全黑了,他的儀仗才浩浩蕩蕩地從禦書房出發。
皇宮為了防走水,建築的時候就在宮裡設計了一條河,這條河穿過宮牆,流到京城的護城河去。尹璁小的時候,夏天貪涼,經常翻牆去護城河那邊玩水。被娘親發現了,就恐嚇他說護城河的儘頭連接著地府的忘川,若是不小心就會被衝到地府去,就再也回不來了。
尹璁小時候對這個說法將信將疑,怕自己真的被衝去忘川,再也見不到娘親,他就不敢去護城河遊泳了。直到長大一點,他懂事了,才知道那不過是娘親忽悠他的。
不過這個時候,他倒是挺希望娘親說的是真的,護城河的儘頭是忘川的話,那他沿著這條河流一路漂下去,是不是就能見到娘親。
冬夜裡的河水刺骨地冷,河水沒過尹璁的腰部,隨著尹璁的走動而蕩起些漣漪,尹璁失魂落魄地在河水裡走了一段距離,耳邊聽到的除了水聲,似乎還有誰的喃喃低語。
那不過是他冷到出現了幻覺罷了,但他卻願意相信那是彼世的人在說話,他側耳傾聽,試圖在那些呢喃裡找到娘的聲音。
然而聽到的不過是呼呼作響的風聲,尹璁眼睛恢複清明,河水靜靜地在他身側流淌,遠處的燈籠倒映在河麵上,除了他沒有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