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第二百九十二章(2 / 2)

“我覺得,您也不用以為觀眾喜歡看您的節目是為了那些極限操作。”阿迷帶了點兒個人觀點,“雖然從解構的角度,有人喜歡您是因為係外宜居行星的新奇,有人是因為外星探險的科普,有人是衝著主持人敢吃各種奇怪的東西去的。但解構太多就沒意思了,您的觀眾不管是因為什麼,他們喜歡的也都是您。”

薑禕成無意識地點了一下兒頭,而後才發現自己差點兒被她完全說服了。

她不禁有些奇怪地問:“您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阿迷沒有立刻回答。她把左手放在吧台的台麵上,在抬手的同時手的下方就出現了一個虛擬的玻璃杯子,而後她的右手空握,在空中做出了一個倒水的姿勢,紅褐色的透明液體就從她的右手處流下來,形成一道優美的水弧滑入杯中。而後阿迷的左手往杯子裡做了一個放的姿勢,一塊淡藍色的冰和一片新鮮檸檬落進了那紅褐色的透明飲料裡。

她把杯子從台麵上拿起來,原處仍然有一個杯子。在拿的過程中兩杯飲料處於靜止的穿模狀態,而在它們的邊界④分離之後,因為各自的受力和分子無規則運動不同而發生了相應的變化。

“您要來一杯麼,薄荷檸檬紅茶?”阿迷微笑著問道。

薑禕成聽到“薄荷”兩個字,反射性地拒絕:“我不用了。”

“啊,這裡麵加的隻是普通的薄荷調味冰塊兒。”阿迷笑著解釋道。

薑禕成有點兒不好意思,但她覺得這也不能怪她誤會,畢竟阿迷的親娘、地府研發部的CTO祁旻——不管她到底在地府有多大權力——可是個糖不離手的重度依賴症。雖說薑禕成後來知道了是工作性質原因,要用清神劑對抗和Meme的意識同步,但客觀上祁旻這幫人都吸薄荷糖。而作為她的女兒,薑禕成原本也不認為阿迷就像她表麵上那樣冰清玉潔的。

“那就……謝謝您了。”薑禕成接過杯子,喝了一口裡麵的紅茶。

檸檬的酸混合著紅茶的澀,再加上薄荷的清冷味道,對於酒吧的環境而言略顯突兀——或者說,像是給那些過度沉醉酒吧氣氛的人“醒酒”⑤的。

“我從來不吸薄荷糖。”阿迷平和地說道,“或者說,我從地球時代就是薄荷糖合法化的反對者了——當然,您也知道其實不存在真正的‘薄荷糖合法化’過程,這種精神類藥物從發明之初就是合法的,也沒有變得非法過。”

薑禕成沒有料到她會以平常態度的語氣跟自己聊這個——清神劑這樣嚴肅的事情,也可以當作閒聊的主題麼?

而後她立刻意識到,阿迷或許並不隻是在和她“閒聊”。她的立場似乎和她母親祁旻並不完全一致,這或許是她要找到自己的原因。

薑禕成知道她應該主動避免摻和到地府高層的更多事情裡,但是坐在阿迷旁邊的時候,她感覺到很難開口繞開話題。

“我覺得如果吸薄荷糖的人都去專賣的糖館兒,不影響到地府的其他普通居民,應該也還好吧。”薑禕成隻是模棱兩可地評價道。

“您喜歡吸薄荷糖的那種感覺麼?”阿迷問道,“那是種什麼樣兒的感覺?”

這個問題讓薑禕成一時間有點兒懵了。她確實體驗過薄荷糖,不過那是在幾十年前了吧。地府有那麼多好玩兒的東西,薄荷糖對她沒有那麼大的吸引力。

實際上,在了解了薄荷糖的作用原理之後,現在看來它對於那些不從事高強度工作或者娛樂的人而言,應該都沒有特彆大的吸引力。至少對於薑禕成自己,她之前在遠航設計院的車間做實驗,大部分時間是處於無聊卻又走不開的情況中,她不需要特彆地集中注意力。而在地府的大部分居民都是暫時居住、不需要上班工作的,他們吸薄荷糖也就是為了找個刺激,就算是去泡糖館兒,也沒有那些地府建構師崗位的職工那麼大的癮。

“我隻吸過一兩次……記不清了。”薑禕成回答道,又反問了一句,“您難道完全沒吸過麼?”

她不是很相信作為祁旻的女兒,阿迷能完全沒嘗過薄荷糖的味道。況且她說從地球時代就反對薄荷糖合法,意味著她很早就接觸到薄荷糖這個概念了,甚至可以說是第一批知道什麼是“薄荷糖”的人。這麼長時間裡,隨時都有機會,她能完全地一次都沒吸過,這種概率可太低了。

“完全沒吸過。”阿迷認真地回答道。

薑禕成略微歪了一下兒頭,把自己額前不太聽話的虛擬頭發捋到一邊兒去:“我想知道,既然您完全沒吸過,又為什麼會反對薄荷糖?——我也反對薄荷糖對大眾無限製地銷售,但是一個人要反對什麼合法存在的東西,她一般都會出於研究目的地體驗一下兒。”

“這在您看來確實會有些奇怪。我不能吸薄荷糖,這是某種……技術上的問題。”阿迷似乎是斟酌了一下兒,才繼續說道,“不過我反對薄荷糖合法,並不是因為我不能吸薄荷糖,您應該可以理解這一點吧?薄荷糖的危害是有目共睹的。”

薑禕成說實話並沒太覺得薄荷糖的危害“有目共睹”。雖然在薄荷糖館兒裡也確實是群魔亂舞,但事實上這種讓人興奮迷亂的場無論在地府還是現實世界都多得是了。有的人就是喜歡這種隨波逐流、不對自己的行為負責的感覺,認為這是一種對精神得放縱,隻要不影響彆人這其實還算正常。

而她所知的薄荷糖真正的危害,是讓例如地府研發部和其他建構師崗位的職員能夠超出自己精神極限的高強度工作。這不是他們自己可以選擇的,而是工作性質讓他們被迫對薄荷糖產生依賴。但相比於整個地府的居民,那些需要在工作中使用薄荷糖的人畢竟還是極少數。

“我想您應該知道,祁——您母親多少也促使了地府研發部裡薄荷糖的使用,而且她本人平時也吸了不少。”薑禕成說出了這句不太禮貌的話。但她說的時候並沒有猶豫,在潛意識裡她知道阿迷不會介意。

“確實,最初是她寫了清神劑的源碼。如果不是有其他人對源碼進行了包裝,製作了最初的薄荷糖模型,假使直接在原類腦體研發部推廣清神劑,引發的後果會更加嚴重。”阿迷平和地回答道,仿佛這說的不是她自己親娘的事情。

不過薑禕成仔細想想,其實始作俑者是不是她親娘都無所謂了。在地球時代,人們常說要公正評價某個人、某件事兒需要等到五十年之後。而最初製造薄荷糖已經是一百多年前發生的事情,早就超過了“為尊者諱”的期限。

“所以說,您對於薄荷糖的反對意見,沒有得到她的支持?”薑禕成有些試探地問。

“顯然如此。”阿迷溫和地回答道,語氣中隱約帶著一絲善良的憐憫,“她無法戒除薄荷糖——不光是她,大量原研發部和現在地府研究院的成員都對薄荷糖有高度的依賴。為此周曉姍教授專門開了一家薄荷糖館兒,我想您應該也進去看過,大部分到那裡娛樂的都是地府研究院的成員。”

這倒是薑禕成沒想到的,而如果是這樣那確實就完全能解釋了。

工作中服用薄荷糖和Meme同步,跟下班之後突然脫離的感覺恐怕會有巨大的落差。肯定會有不少人因為恐懼脫離同步狀態的混亂和無助感,而寧願繼續工作也不下班。同時那些職工又因為單身的緣故缺乏社交,就更容易不僅對薄荷糖,甚至對工作崗位都產生依賴⑥。

因此就需要一個緩衝地帶,讓職工可以在該下班的時候緩一下兒再回到沒有薄荷糖的業餘生活裡。所以地府CTO開了個酒吧給那些輕度依賴的職工放鬆,地府COO開了個糖館兒讓重度依賴的人也有地方可去。這也算是——職工福利的一種?

然而看這樣子,祁旻和那位周曉姍教授開這兩個娛樂場所並沒有多久。如果薄荷糖館兒能早點兒開,讓那些薄荷糖依賴的職工有個從高強度工作過渡到正常生活的空間,或許當時的陳簡就不至於會乾活兒乾到把自己的意識跟Meme連通了。

當然,那就不會有發現了“藍珀”和卡謝文明的簡佚。雖然從邏輯的角度,“藍珀”和卡謝文明就在那兒,即使不是簡佚也會有彆人發現。但如果是彆人,那個卡謝帝國的近虹足小鎮上的人們或許也就不會有簡佚這樣的朋友,隕星山上也就不會有被稱為“至純之墓”的棺槨了。

“所以我不太明白,您是反對公開經營薄荷糖館兒麼,還是?”薑禕成有些不確定地問。

“不是。”阿迷對於這個問題,卻平靜地說出了更為激進的主張,“我是希望徹底禁用薄荷糖,讓研發部和研究院的職工完全脫離清神劑依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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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由於文明社會沒有絕對的自由,從社會契約的角度公民讓渡部分個人的自由以建立公認的社會規則。但客觀上存在階級/階層差異,高階級/階層的人擁有更多的權利,即更多的自由。法律和社會意識形態上的平等不代表實際掌握的權利的平等,一些人享有更多的自由,其本身是侵占了其他人為社會整體讓渡的自由。

②這是資本主義發展的趨勢,資本周轉的“死勞動”比例越來越高,“活勞動”/勞動者的剩餘價值比例更低。相比於總資產的增加,勞動者的工資占比越來越低,消費能力相比之下反而下降。而勞動者的消費水平決定了市場上商品的定價,這就導致高收入群體能夠消費的數額也因此發生占比的下降。因此在當今現實世界裡有一種說法,能力不足的富二代寧願去揮霍消費也不要投資創業,因為個人的消費極限相比於大資本的周轉量而言已經不足一提。

③不定期:請見第八十三章。

④從建模角度,這裡相當於是物體的碰撞體積的邊界;碰撞體積不一定和模型的外觀看上去一致。

⑤“醒酒”:前文提到過在地府虛擬世界,酒精隻是帶給人一種體驗,僅有短時作用,因此不需要真正的醒酒。這裡的“醒酒”是指讓興奮的客人主觀上冷靜下來。

⑥這屬於進一步的“異化”,把人的價值完全簡化成在工作崗位上的價值,自我認同完全圍繞工作展開。在這裡強調的是,異化的過程不一定是“痛苦”的,也可以是如原文中所述這樣的逃避工作之外的痛苦。當社會環境被塑造成隻有在工作時才會平靜且感受到自己的價值,勞動者也可能會自發地進行更嚴重的異化。但同樣需要注意的是,這隻是一個敘述而非價值判斷,站在個人的角度顯然更令人舒適愉悅/更能滿足人類本能需求的選擇被認為是更“好”的;為了批判異化而吹噓資本主義之前虛假的田園牧歌顯然更不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