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行製衣廠門口,守門大爺接過煙,張嘴打了嗬欠,這才鬆了口。
“你要進去也行,先登記吧。”
宋九堯登記好,按著大爺的指示,很快就到了林晚雲宿舍門口。
林晚雲拿著鋁飯盒,才要上食堂吃飯,看見他過來,臉登時往下拉,“你來做什麼?”
宋九堯壓了壓嘴,“你不是說廠裡噴耗子藥,叫我來接你嗎?”
“家裡不是也噴了?”
他笑了聲,“我給弄乾淨了。”
林晚雲斜了他一眼,麵色不虞,“弄乾淨也有味兒,我去吃飯了。”
宋九堯擋著她的去路,她往右他便往右,她往左他便往左。
林晚雲擰著眉頭,伸手推了他一把。
宋九堯抓上她的手,拉著她往屋裡帶,反手關上門。
林晚雲擰著手腕,奈何力量懸殊過大,她掙脫不了。
宋九堯壓著眼看她,“我早就說過,讓你不要住外頭,你偏要和我犟,結了婚的女人,誰像你似的,十天半個月都不回一趟家。”
她瞪圓了眼,“我不是和你說過了麼,我要閉關學東西,我也沒有錢!”
兩人無聲較量,最終,宋九堯先挪開眼,喉結一滾,“床頭桌那有錢櫃子鑰匙,你要拿錢自己去拿,沒人攔著你。”
林晚雲眸光微頓,嘴角動了動,“我也沒有,沒有到那一步。”
那鑰匙她早就看見了,隻是她再窮,也從未往那一步想。
宋九堯咽一下喉,從她手裡拿過那鋁飯盒,往桌上一扔,“家裡沒個人住,鄰居以為宋家兒媳婦跑了,你要是再睡外頭,這是最後一趟,我再不來接你。”
林晚雲:“……”
鎖了門,兩口子一前一後走著,正巧碰上劉虹眉去打飯。
“晚雲……今天要回家裡吃飯麼?”
林晚雲應了一聲。
劉虹眉看到宋九堯,想起那天晚上他那副麵孔,便不欲再多說什麼,“行,等你回來吃宵夜。”
宋九堯一個氣聲,“以後她不住廠裡了,得空上太陽歌舞廳去玩兒,多帶幾個同事,她都在那裡。”
劉虹眉沒想到他今天這麼客氣,連忙應下,“行,過年得空了就去。”
上了車,宋九堯撓撓眉尾,“你大哥的房子,第一層快起好了,讓咱們回家裡看看。”
林晚雲有些意外,“那麼快,都起好一層了?”
宋九堯斜過來一道目光,她悄無聲息挪開了眼。
她是真的沒想到那麼快,聽說開州市現在的磚石很緊張,要打磚機還得等個一年半載,她原以為,大哥的新房至少也要等到開春才能起第一層。
到了林家,牛翠芳嗔怪她,都不知道惦記自己的媽,快兩個月沒回家,她上市裡趕集,經過宋家門口,也沒碰上一回。
林晚雲有些理虧,勉強為自己找了個理由,“我上班,住在廠裡,哪裡有時間。”
“就你忙,住廠裡就沒有休息日了,九堯還知道回來看看,你大哥的房子起得咋樣了,你就是沒那個心思。”
“……”
林晚雲辯無可辯,她沒有錢的時間,隻想著掙錢的事兒,根本就不願意走動。
“媽,我大哥在新房那邊麼?”
牛翠芬欲言又止,“他們都說,怕你發愁,沒和你說,這幾天天兒冷,鴨子病了好多,你公爹打電話問南苑那邊養殖技術員,說是啥病來著……”
林晚雲登時變了臉色,“為什麼不和我說!病了多少隻?”
“得有幾百隻咯,現在隔離出來,那邊的意思,叫他們趕緊賣了沒病的那些,本來想等年後初一到十五,賣個好價錢,現在可等不來了。”
林晚雲心裡一涼,若是這樣算,彆說過年能富餘八百了,隻怕負上八百都不止。
“我上山看看。”
牛翠芬攔住她,“哎呦,天都黑了你上去乾啥,看了你能咋的,技術員不比你知道怎麼治?”
林晚雲隻得暫且壓下愁雲,難得回來一趟,她媽做好飯了,她總不能這個時候又跑了。
宋九堯從林老大新房回來,林老大兩口子也下山來了。
林老大隻說好話,“養啥都是這樣,哪能無病無災的,少掙一點兒也沒事,再怎麼說,比上班,比下地乾活都強。”
林晚雲抿了抿嘴,笑得勉強,“當然比上班強,我上班一個月才掙多少錢。”
她看不上上班那點工資,現在卻成了保命之本,鴨子沒掙到錢,建廠子隻能往後挪挪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太貪心,總是要往好了算,隻要出個意外,沒有達到預期,心裡總是空落落的,實在不好受。
牛翠芬卻是高興的,在她看來,老大兩口子有了額外收入,還起了房子,今年賺的已經夠多了,
“九堯,你多吃菜。”
宋九堯應下,看了下林晚雲,道:“我做買賣也好些年了,還沒有見過保賺的,掙得越多風險越大,要是鴨子不會病,誰都去養了。”
林晚雲掀起眼尾,瞥了他一眼。
說的都是風涼話,這些道理她不懂麼?
誰願意聽!
好在她是個自愈能力還可以的人,沒過兩天,便也接受了這個事實,打起精神聯係肉聯廠,一批批賣鴨子,一次次催結款。
忙起來,她心裡還惦記著一件事,快過年了,大白不回娘家,也不去婆家,要是呂二狗再逼她,她可怎麼過。
思來想去,叫大白來家裡和她過年不妥,讓大白住到歌舞廳也不妥,天寒地凍的,還是隻能在農機站呆著。
於是,她去找了呂二狗。
呂二狗看見她,臉上嫌惡,作勢就要走。
林晚雲攔住他,“呂二狗,我就說兩句話。”
呂二狗站住了腳,“說吧。”
“往後你要再和大白擺臉色,就不要住農機站,你回你家裡跟你媽她們一起住。”
呂二狗嗤了聲,“二晚,我早就說過,你不要再攪和我家裡的事。”
林晚雲盯著他,“你彆忘了,你這工作是怎麼來的,農機站的主任我可認識。”
呂二狗低聲說:“怎麼來的,我正正經經試工,通過了,站裡把我招進來的。”
她扯嘴笑,“果然會過河拆橋,你彆忘了,你媽她們簽的字據還在我手裡,要是我現在帶著大白上公安局,隻怕你家這個年不好過了。”
呂二狗滯了片刻,憋下一口氣,“大白不是那樣的人,如果不是你攛掇,我和她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林晚雲被他這副怨天怨地怨空氣,就是不怨自己的嘴臉給氣笑了,“是我攛掇的,你最好讓她好好過個年,不然我還得攛掇她上公安局一趟。”
他不出聲。
“再攛掇她跟你離婚。”
呂二狗麵色微變,定了一會兒,轉身走了。
林白雲正在做棉大衣,看見他回來,不過抬頭看了一眼,又埋頭乾自己的活兒。
呂二狗走過去,低著眼睛看了一會兒,終是開口,“大白,彆做了,晚些時候,你跟我回一趟家。”
林白雲手裡的活兒一頓,抬起臉,麵上有些僵硬,“今晚嗎?”
“嗯,快過年了,給家裡帶點東西,順道也給你家送一些過去。”
片刻後,林白雲點頭,“行,我先做完這一件衣服。”
她繼續乾自己的活兒,呂二狗站了一會兒,抬腳走了,她才自在了些。
回婆家,她並不樂意,二狗說帶她回娘家送點東西,她也不覺得高興,相反的,心裡怪彆扭的。
晚上,回到呂家村,她隻跟在呂二狗身後,悶聲不吭,媽也不叫,嫂子也不叫。
也是奇了,她沒有好臉,方婆子和那幾個妯娌倒是對她客氣了些,沒使喚她乾活,也沒當麵數落她。
林白雲心裡清楚,她們在背後不定如何編排她呢,既是如此,她還要那賢惠名聲作甚,二晚說的沒錯,隻要聽不到,彆人愛咋說咋說,她痛快就好了。
不用乾活,不用討好婆子妯娌,是挺痛快的。
反正吃了飯,甩著胳膊回到市裡,身後那堆破事就與她無關了。
吃了飯,又送了些米麵回娘家,林白雲她媽看到女兒和女婿好好的一起回家來,隻當外頭那些話都是無聊嚼舌根,大白那樣聽話,怎會惹惱婆家人,這不是好好過著日子麼。
回到農機站,林白雲依舊做她的衣服,和呂二狗又恢複了冷淡的相處關係。
呂二狗回家裡來,發現她沒有做他的飯,隻好又上食堂去吃。
回到家,他試探問了一句,“後天就二十九了,你跟我回家裡住一晚嗎?”
林白雲從碎布堆裡抬起頭,遲疑了下,“我不去了,有人定了棉大衣過年,明天估計趕不出來。”
呂二狗默了片刻,“你做這個眼睛瞎了,能掙幾個錢?”
她低下頭,“能掙一點,就是比賣菜好一些。”
不止比賣菜好,比呂二狗的工資高了不止一丁半點,但是她不想和他說,她已經習慣了,和他說這些,反而會彆扭。
呂二狗沒再說什麼,他隱約想起來,前一兩個月她還會哭,現在好像不會了。
大白變了,但是哪兒變了他也說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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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關將近,叢原找到瞿雪,問她劇場進程如何,本來說年前出地麵半層,他好報上去,讓領導去現場看進度的,卻一直沒等來瞿雪的消息。
瞿雪正焦頭爛額,忙安撫下他,說地基已經建好了,隻是現在打磚機排不上,她正在托人買磚石,年後肯定就能起了。
她正氣得半死,宋九堯一張嘴答應了,轉頭沒了信兒,去歌舞廳找他,他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歌舞廳的人都說老板忙得很,他們也見不到。
瞿雪心裡隱隱覺得不好,隻怕不是磚石不好找,而是宋九堯在故意拖延她。
她自問沒有得罪他到那個程度,何至於此。
於是,大年二十九這天中午,瞿雪帶著一肚子氣,堵上了宋家門。
“宋九堯!”
東屋有了動靜,沒一會兒,宋九堯睡眼惺忪走出來,站在台階上眯著眼看她,“是你啊,大早上的,有事兒?”
瞿雪冷笑道:“我一去歌舞廳,個個都說宋老板忙忙忙,這會兒都大中午了,還在床上睡覺,你有多忙啊?”
宋九堯扯嘴,“是挺忙的,昨晚上忙到三四點,才補了覺。”
瞿雪不欲與他廢話,“那天我讓你幫忙買磚石,你要是為難,拒絕我便是了,拖著我是幾個意思?”
宋九堯懶洋洋捏手腕子,“不是我故意拖著你,實在是不好買,你問問,開州市就沒有能買到的地兒。”
這下,瞿雪確信無疑了,他就是故意在為難她。
“是你說的,隻要有錢,你這裡沒有找不到的。”
他壓著嘴點頭,“我是這麼說過,就看你願意出多少錢了。”
瞿雪到了這一步,已經騎虎難下,彆說她沒錢了,宋九堯和信用社的人熟得很,隻要他給信用社的人一說,她可能連萬兒八千都貸不下來。
“你說吧,要多少錢,隻要我能給的,我都給。”
她認栽了,也後悔了,當初要真跟了這個狡詐陰險的男人,她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李景林不知道比他好上多少倍!
宋九堯緩了一口氣,“我不要你的錢,我早和你說過,當初呢,我欠了李景林一大人情,這一次我問清楚了,你買地建房的錢,大都是跟他拿的,他全家挖空了,把錢給了你,還在外頭欠著債。”
瞿雪心裡在鼓跳,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這個劇場,你一半他一半,誰都不吃虧。”
她不出聲。
宋九堯站累了,捏著褲腿兒坐下,“你眼光倒是好得很,知道拿那一塊好地,如果真貸下款下,你就是開州第二女富豪,不能逮著一個冤大頭薅羊毛,是不是?”
瞿雪咬了咬牙,“你當他真有那麼好麼,我借他的錢,要寫借條,還不上還要拿房子抵給他。”
宋九堯撓撓眉骨,嗤了聲,“這不是應當的?你找彆人借試試,能不能借到百兒八十。”
她挪開眼,就是不鬆口。
宋九堯緩緩搖頭,“一半也舍不得,你也成不了氣候。”
瞿雪猛地轉頭,盯著他,“林晚雲答應給你一半,你才跟她結婚的吧?”
宋九堯垂下腦門,悶笑兩聲,再抬起頭來,嘴邊壓著笑,“那可不是,林二晚比你大氣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