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畢,站在高一些的主台上,宋真平靜的往下看。
平時的宋真是溫柔含蓄的,逼到了這一步,她表現出來的模樣卻和平時大相徑庭。
溫柔低垂的眉眼不再恭順,下巴微微揚起,視線不再平和,甚至帶上些刺骨的冷冽,這神態桀驁,這視線鋒利,似不馴,也似銳利質問。
不馴於世俗捆綁,眾口鑠金下,那被生生強加給莊卿的罪名。
清明眼神,質問在場每一個學者,以莊卿的無誤操作,站在專業的角度來看,阿爾法臨床失敗一事,是不是真的有那麼不堪,那麼不可原諒,甚至於被嘲諷為,恥辱?
禮堂那麼多人,聽完宋真的話後,再被這冷淡的視線一掃,一時間都靜默了下來。
被震驚到說不出話,唯有靜默。
而在這一片的震驚之中,很有那麼幾個人,表現的與眾不同。
前排的佟柔終是輕吐出一口氣,塵埃落定之後,遙遙對著宋真虛虛拍了拍手,這鼓掌意味莫名,像是一種稱讚,也像是一種嘲諷,一種對於宋真毫無保留自曝的態度。
宋真眼底有薄淚,看不清楚佟柔的表情,但是隻要一望過去,中間的人和物好像都遁入了虛空,她每次看佟柔的時候,穿過的不是空間,而好像是時間一般,穿越這十幾年的成長時光,重新回到一切發生的起始,回到在第三科研院裡麵,她還小,而佟柔還年輕的時光,麵對著麵的,兀自質問。
這眼神複雜,且直到今日今時,終於不需要再偽裝壓抑。
佟柔感受到,也接收到了,上了年紀的女人微微抬了抬下巴,麵露不屑。
她已經不是昔日三院普通的科研人員了,她已經從仰望莊卿的微末之流,搖身變成一顆參天大樹,現在的她,可不是隨意一隻螞蟻就可以撼動。
宋真怎麼看她,無所謂,佟柔全盤接收。
但如果宋真想平等的和她說上話,想為當年的事情翻盤,那恐怕得宋真先有那個實力走到她麵前……
想到什麼佟柔低了低頭,扯著嘴唇勾出個哂笑來。
今天之前,宋真本來是可以憑著z試劑的頭銜,一步一個腳印的,靠今後數年汲汲鑽營追趕上來的。
不過麼,這麼一番發言之後,基本就沒有這種可能性了……
想到什麼,佟柔看向佟芸。
佟芸還處於震撼中,接觸到她視線,先是愣了愣,反應過來她要問什麼,不等佟柔張嘴,率先點了點頭,怕沒看懂,重重的又再點了下。
佟柔會意,慢慢悠悠,在滿座的學者中第一個站了起來,優雅理了理衣服。
她準備走了。
今天的戲到這兒,對於她,就算是落幕了。
這麼短的時間,佟柔在一眾震驚的學者中,第一個離場了。
而近在咫尺的史密斯教授表現也不一樣,說是震驚,不如說是激動。
深切的,許多年未曾有過的激動。
且是越看宋真的神態,越瞧宋真的言行舉止,越是抑製不住的一種激動。
像,太像了。
且這種相似非常的微妙,在皮相上的體現其實並不多,但是等宋真居高臨下說出那番話,擲地有聲的質問時候,她的身影好像就和當年他來華國見到的那個女人重合了。
當年,當年初見也是差不多這個樣子。
她在台上目下無塵的講解著,他作為交流人員,在台下聽著、驚歎著。
這種驕傲又帶點目中無人的小神態,被刻入基因鏈,雖然人已經不同了,性格完全不一樣,但於眉梢眼角間,仍舊吉光片羽的展現出來。
史密斯教授激動得手隱顫,“你、你是當年……”
宋真微微笑了笑,“是我。”下一句,叫了小時候經常的稱呼。
這一聲稱呼出來呢,史密斯教授紅了眼眶,蹣跚著上前一步,迫不及待道:“我、我是你媽媽的朋友,科研道路上的朋友,我……能和你聊一聊嗎?”
國際交流會熱鬨的展開,神轉折的收尾。
院長和榮院回過神來,也來不及說什麼了,為了能控製住事態,當然交流會就此打住,叫了結束,趕緊的讓工作人員把在場的學者逐個送走。
學者們接受這麼個消息也需要時間,知道宋真是莊卿的女兒,大家也都是暈暈乎乎的,尤其的,宋真同時還是z試劑的創始人……他們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或者換什麼目光去看宋真,每個人都要好好的想想。
叫結束。
對很多學者來說,也是一種解脫。
榮院拿著話筒,軍隊的人本來今天就在一院裡維持著秩序,現在有了需要,立刻就調了一隊兵過來,怕現場鬨出事,這麼一隊軍人就在禮堂門口一字排開的站著,氣勢磅礴的鎮壓著場內的秩序。
而另一邊。
史密斯教授和宋真隻簡單交談過兩句,宋真便叫了停。
“不好意思,我恐怕時間不多了,我有些話還要和我家人說,今天就這樣吧。”
宋真又道,“不管誰請您來,因為什麼原因請您來到此地,我並沒有不歡迎您。”
頓了頓,露出個無奈又真誠的笑容,“沒想到還能見到媽媽的朋友,說實話,我覺得很榮幸。”
史密斯教授這幾年身體情況不好,已經不怎麼管事了,平時都是在休養。
而史密斯教授是個科研狂人,這輩子都沒結婚,也不怎麼通人情世故,性格古怪得享譽國際……
宋真和三區的關係這麼微妙,一個外國人沒途徑了解,也理解不了,所以才會在公開場合高聲的詢問……
佟柔這是算準了,在賭啊!
宋真也不得不承認,對於人心的把控,她還沒見過比佟柔更好的。
陰謀陽謀,不出手則已,出手,就是殺招,真是,屢試不爽啊!
但現在不是感慨的時候,心裡隱隱約約意識道什麼,和史密斯教授告彆過,讓工作人員將教授扶著,宋真目送著離開。
等人都看不見了,宋真又在原地定了定神,很是做了些心理準備,才敢轉身。
轉身,迎向一道一直看向她的視線。
轉身,去麵對她該麵對的,人。
站定,低垂的眼睫輕顫須臾,抬眼起來,便看到她身後一瞬不瞬凝著她的竹歲。
一身軍裝,身姿依舊挺拔。
四目相對,視線交纏住,看入那雙長眼內,再看到那雙無言的長眼底。
那雙眼睛好像蘊了很多問題要問,又好像,藏了很多話準備罵她。
四周還是嘈雜的,但是她們之間安靜了,在這個對視中。
視線閃爍,宋真眼睛波光粼粼,她理虧,這雙眼睛瞧著也格外無辜起來。
無辜到,竹歲看了會兒,便轉了身。
“這邊來。”竹歲生硬道。
宋真愣了愣,也不管周圍如何,快步跟了上去。
竹歲也沒有帶她去哪兒,整個禮堂就那麼大,宋真陡然一番話,讓她們上級都在忙著解決現場問題,下屬也不好過來問,就趁著這麼點空隙,兩個人都還沒有被找談話之前,竹歲把宋真帶到了主台和後台連接的地方。
沒進後台,但是兩個人站到了幕布之後,和外麵的人,奇妙的隔開了來。
喧囂徹底變成背景音。
竹歲猝然頓步,轉頭來看宋真,宋真腳步一頓,也跟著急急停了下來。
竹歲的視線平直直接,釘死宋真。
剛還敢對視的人,進到這麼個單獨的空間,卻氣弱的低下了頭,不想抬眼。
竹歲不說話,宋真也不說話。
很是看著地板挨了不知道好久,宋真麵前的竹歲在數個深呼吸後,到底先開了腔,語聲不善,“你沒什麼想和我說的?”
這開頭……
壓迫性太強了……
宋真為難,但是……她理虧。
喉頭滑動一霎,也跟著深呼吸,定了定神,宋真在竹歲麵前,試探著,抬起了眼睛。
還是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睛,脫離了大眾視線,顯得更委屈無辜了。
更,讓生氣的人看了都容易心軟。
“我……有。”宋真艱難開口。
如果這個時候矯情,那麼最後一點兒話應該也說不明白了,意識到這一點,宋真接下來開口就容易多了。
“有對你說的。”
“我媽媽的事情,我沒對你說過,她是,莊卿。”
這點竹歲也很奇怪,雖然很不想開口,還是硬邦邦接了句,“不是莊婧嗎?”
宋真似乎知道了什麼,“程琅和你說的嗎?”
竹歲一窒,抿了抿唇,不情願,還是點了點頭。
是程琅走的那天告訴她的,讓她留意一點三區,恐怕……
其實對於宋真媽媽的身份,竹歲一直自己有一些猜測,但知道是莊婧的時候,還是本能的更戒備了起來,害怕……
今天卻又再度毫無防備的全盤顛覆,宋真的媽媽不是身份微妙的莊婧,而是另一個勁爆,震驚,甚至常年處於風口浪尖的人物……
她是基礎穩定劑的發明人,本世界最偉大的科學家,也是最難評功過的科學家,隕落的天才,集多種身份於一體的傳奇,莊卿……
這個消息太震撼,也太驚悚。
震撼在於對方身份,驚悚在於,這是從宋真嘴裡說出來的。
宋真說的,便是蓋棺定論,不可能有假了……
這個消息,這場發言……竹歲到現在都覺得腦子嗡嗡的,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表情麵對……罕見的體驗了不能用理智分析,被情緒反複衝擊的時刻……
憤怒和驚慌此起彼伏,不知道先按哪頭,齊齊爆發,就……
竹歲再度深呼吸,麵色不善,連眉心都深深褶起來。
宋真輕聲,“不是。”
“她之前猜過,我不想讓她知道,就含糊過去了。”
“她好像一直這麼認為的。”
“不過確實,我和我堂姨長得更像,和我媽在外貌上沒那麼像,看照片,是容易認錯,看……”想到什麼宋真失落低了低頭,“也看不到真人了,大概,我應該就是和堂姨更像吧。”
竹歲抿唇,聽完一言不發,不說話了。
宋真抬眼睨她一眼,又挪開目光。
餘光中竹歲抱臂站起來,目光一瞬不瞬就盯著她,再持續久一點,宋真便知道,這次竹歲不會再主動開口了,她在等她開口……
又或者,在等她道歉……
不過她確實也……
很有好久,宋真聲音輕的不行,垂著腦袋,細細道,“對不起。”
“你現在知道對不起了?”
口吻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