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扳指與小指血肉模糊,比宴如是這百年所遇所見之險境更像一樁噩夢。
她哆哆嗦嗦拾起它們,丟也不是,留也不是,恍然憶起兒時夜深,母親斥她貪玩,催促了安寢,皺眉罵幾句自己也無奈地笑起。宴清絕撫摸著女兒發頂,輕聲說些山海故事,安撫下,小指間就是這麼一枚掌門素玉扳指。
“如是,這山海之間自有道法,雲月無主,閒者自得之。修行之事一為名,二為形,三為道,四為閒,五為……”
“五為什麼?阿娘彆賣關子嘛!”
宴清絕刮了刮女兒鼻梁:“好好就寢,明日我再告訴你。”
至於明日,又有新的故事與懸念。身為古來劍修第一人,宴清絕遊曆萬千,最不缺見聞雲識。
阿娘啊……
此前也是如此的,孤山的狩獵悠閒而血腥,她們放任宴如是逃離,卻寄來一截斷骨,爾後是她父親的死訊。
如今再到宴清絕。
宴如是知曉孤山想要什麼。她們握著宴清絕的命,要宴如是去摸遊扶桑的底——尤其要見到遊扶桑頸背魔紋,其中或藏著參透、攻破浮屠令之法。
可如今宴如是在浮屠連自保都困難,談何主動出擊?
頃刻,懷中小指融為血氣,消散不見。
宴如是又是一陣渾渾噩噩。
失神間有人推門而入。
霎時清風湧入,打散屋內血氣。
褐鬢白衣,赤金瞳仁,襯一副蒼白瑰麗的容顏,與一支綻放在衣袂的梅枝。
宴如是怔怔看向她。分明初醒,淚痕卻不儘,眼尾還是漉濕的緋紅。
遊扶桑也一愣,“……怎麼哭了?做噩夢了嗎?”
記憶裡小孔雀確實愛哭,半大的百足蟲掉上書案就能讓她淚流滿麵。但眼淚來得快也去得快,稍稍哄一哄,又成了尋常無事小神仙的模樣。
宴如是搖搖頭,擦拭淚痕,不語。許久她抬起眼,希冀但小聲地問:“尊主會幫我救阿娘嗎?”
遊扶桑的目光在宴如是麵上一劃,譏誚道:“宴少主,我本想與你說我同宴清絕早已恩斷義絕,如何會去救她?可轉念一忖,又心覺我與她從無恩、更無義,於是連那四個字也談不上了。”她說著,取下高閣一隻巴掌大小的獬豸香爐,隨意把玩,“倘若宴少主仍有光複宴門的心,我奉勸是省一省。孤山擺明了要糟踐宴門根基,你身為宴門少主,能自保已是謝天謝地,倘若再提劍上孤山……我約見,下半輩子纏綿病榻會是少主難得的好結局,運氣差些的話……不知少主喜歡什麼樣的衣衫珠玉?念在你能在絕境想到我、求助我,我也為你立一座衣冠塚。”
宴如是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要落下了。遊扶桑說話刻薄她是知曉的,也明白這百年間正邪之爭早將她們的師姐妹情誼消磨殆儘,可來來去去仍不能理解:是阿娘將師姐救出蠻荒混沌之地,是阿娘在試煉之末收她作學子、讓她遠離外山醃臢處、甚至給了她掌門首徒這樣風光的名號,是阿娘正正經經教她修習運氣、試劍練劍——
怎會是“無恩無義”呢?
宴如是無能理解,才越哭得難受。身前母親小指已經消散,但那些血氣仍然縈繞著,堵著她的口鼻心肺,壓著她的神思與魂魄,讓她瀝出心血又泣出血淚。
遊扶桑便靜靜瞧她落淚,不哄也不問,把玩著那小小香爐,尋思裡頭該添多少珊瑚粉與白木沉香。
良久良久,宴如是定定抬起濕漉一片的眼。“我明白了。”
“嗯,”遊扶桑掂起香爐,“倘若宴少主想在浮屠殿安好,便不要提宴清絕的名字。”
“……我明白的。”
遊扶桑這才展顏。她將手中香爐拋到床榻,示意宴如是:“此物能護你不受魔氣困擾。正常人在浮屠呆久了也要入魔,如若宴少主想維持正道氣度,便帶著這手爐吧。”
手爐落下,在榻上滾了滾,散出一些熏香齏粉。
木沉香的味道。
宴如是怔怔取過,“多謝……多謝尊主。”
“不用。”
遊扶桑說罷便要離去。
卻聽身後人猝然墜地的聲音,連同被褥一同滾落似的響動,宴如是撞在地麵,扯落一片綾羅。
她抬眼,自下而上仰視遊扶桑,氣息微喘,仿若跪在她身下。
“扶桑姐姐……”
宴如是半跪在地,伸手,從後方捉了遊扶桑衣袖,“扶桑姐姐,我沒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