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社會女人沒有真正的名字,老人排行老五,外人都喊她張家老五,張家五妮子,結婚後,排行也沒了,成了梁張氏。
出生時父母給起的閨名,久遠的她自己都忘了。
梁張氏保持敬禮,渾濁老眼仿佛有光:“報告,老兵梁張氏請求出戰!”
林新軍這次聽清楚了,可還不如沒聽清楚,這是要乾啥,他瞬間明白過來,結結巴巴確認:“你,你想代替梁汝蓮?”
調令已經蓋章簽字,梁汝蓮拿到,隨時可以離隊。
老人應該早做好了準備,來之前特意換上曾經的軍裝。
如果必須一個人死,她去。
即平息了即將出征戰士們的怒火,又救了心愛的孫女。
想明白的林新軍不可思議搖頭:“老嬸子,快彆這樣,您今年都七十多.......”
“七十多又怎樣?佘太君一百歲還掛帥呢。”梁張氏像是怕彆人聽到,聲音忽然低下來,“正因為我七十多,才是最佳人選。”
林新軍活了四十多歲就沒聽過這麼出格的事,腦子暈乎乎的,現在更好,人話都聽不清楚了。
年輕時再厲害也得服老。
打仗不是擀麵條,深山老林地形複雜,草荊叢生,普通戰士摔一跤,拍拍屁股站起來啥事也沒有,七十多歲的老人呢?怕是得骨折。
他忘記了恭敬:“什麼叫七十多才是最佳人選?”
梁張氏緩緩放下敬禮的手,來到窗外,就像把塵封已經的寶劍忽然出鞘,露出依舊鋒利的一絲光芒,她指著窗外的遠山低聲問:“那是什麼?”
林新軍茫然:“山。”
“什麼山?”
“地圖上叫雲山,黑國人叫米山。”
“再往前呢,最高的那個?”
“叫,叫寧山。”
說到這裡,要是還不明白老人什麼意思,那這個連長白當了。
林新軍真的虎軀一震,不敢置信看著老人:“您,您是聽說了什麼嗎?”
“我一個七十多的老婆子,打仗那些事怎麼會告訴我。”梁張氏似乎對他的反應比較滿意,指指白發蒼蒼的腦袋,“這裡,想的。”
兩人仿佛打啞謎的對話,涉及到最高機密範圍了。
A國兩國交界,深山老林蔓延數千公裡,真的開戰,大炮坦克等重武器根本過不去,為數不多能通行的山路,就在寧山下。
而這條連接兩國邊境唯一的路,還占據極佳的天然優勢。
寧山主峰不高,七百多米,四周是坡度平緩的小山峰,視野算的上一覽無遺,天氣好的時候,東西南北四個方向能看清雙方邊境幾十公裡。
這意味著什麼?
再借助望遠鏡,隔著幾十公裡,對方軍隊還沒到,大概多少兵,帶了什麼武器看的一清二楚。
更可怕的還有山峰的形狀,直上直下活像被巨斧劈開般,下麵便是唯一的路。
可以想象,部隊從下麵過,也彆用武器了,隨便扔塊石頭都能砸傷人。
也正因如此,那場大戰後,黑國對待寧山的態度前所未有的強硬,誰都明白,占領寧山,等於掌握了對方的家門鑰匙。
A國為了大局著想,主動讓步,提出寧山為界二十公裡為兩國公共區域,互不派軍駐紮。
那個時候,沒人會想到今天!
現在,要開戰了。
按目前形勢看,黑國暫時隻敢試探,不會主動發起戰爭,A國情況更複雜,但不論什麼情況怎麼發展,兩國必有一戰,在這之前,必須占領寧山!
派兵占領之前,黑國如何布置暫不說,A國,肯定要先派人去偵察。
不能給黑國,給國際輿論拿到違反公約主動挑釁的把柄。
軍人不太合適,萬一被發現或者抓獲,以黑國如今迫不及待抱大腿的樣子,不知道怎麼做文章,甚至稍微年輕的男子都不合適。
梁張氏就不同了,年紀夠大,有豐富的深入敵區和戰鬥經驗,到時候偽裝成附近的山民,按這樣分析,真是最佳的合適人選。
腦子繞過來的林新軍目瞪口呆。
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了,肚子裡一堆話。
震驚一名七十多歲老人對局勢的精準判斷,慚愧自己誤會了一名尊敬的老英雄而表示出來的不尊敬,還有,心裡莫名的酸澀。
他似乎看到過不了幾天很可能會發生的事。
上麵下達機密命令:派人密探黑國在寧山動向!
他會派誰?
太像戰士的不行,比如他自己,賀向國等排長。
好像最合適的隻有衛生兵王杏芳,可她隻是個合格的衛生兵,沒有對戰經驗,甚至沒摸過幾次槍,遇到危險毫無自保能力。
林新軍目光下意識看向瘦弱老人,後背冒起股涼氣,感覺自己活像隻不知不覺落入蜘蛛網的蚊蟲,不行,他得趕緊把這事彙報給上麵。
念頭剛閃過,老人便似乎察覺了,語氣帶了點懇求的味道:“林連長,你是名軍人,我也是,我以國家的名義請求你,暫時不要告訴彆人,好嗎?”
林新軍:“......”
上了年紀的人都這麼可怕的嗎?
——
最後的餘暉被擋在山的那麵,天漸漸黑了,夾雜著斑斕晚霞的黑,就像走遠又回來的某段歲月。
戰士們兵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大老遠看到從連長辦公室走出的梁張氏,下意識躲著走。
不想上前敬禮!
她不配!
梁張氏倒背著手,慈祥笑了。
年輕真好,就連被拉長的影子都那麼鮮活。
梁張氏眯起眼,一個個不時走過又走遠的軍綠色身影,活像不時閃過的記憶碎片,她似乎,看到了那張快模糊的可愛的臉。
他曾經也像這群年輕的戰士般,討厭過什麼人吧。
如果還活著,今年,今年快五十了吧,和林新軍一般老。
還好,沒看到他老的樣子。
兩行濁淚不受控製落下,滾燙。
他的兒呀。
梁張氏還有沒說的打算,她怕悲劇再一次上演在孫女身上,替她出戰,此其一。
其二,她要報仇!
不報仇,她死不瞑目!
戰士死於戰場,是最高的榮譽,就像千千萬萬為了祖國奉獻的生命的英雄般,她能接受,可是,他的兒,是被一刀刀割死的,運回來的是一團沒有多少肉的碎骨,那碎骨也不是完整的。
上麵有無數刀割的痕跡!
她不敢想,懷胎十月生出來的肉,生前經曆了什麼,那是什麼樣的痛啊。
他當時哭了嗎?有沒有喊娘?
為了國家大義,隱藏真相,她忍,她理解,可現在機會來了,白眼狼黑國佬跳出來找事了。
彆看她今年七十多了,照樣能殺人!
兒子是個神槍手,孫女現在看來也是,其實都是遺傳了她的基因呢。
一個人影不合時宜跳出來,把回憶和思緒打的粉碎。
梁張氏趕緊抹掉滿臉的老淚,眯起眼打量眼前個子不怎麼高的年輕戰士:“小同誌,有事嗎?”
年輕戰士敬禮,聲音壓的極低:“首長,我叫範曉峰,有事想單獨彙報。”
橫跨兩個時代的七十多年可不是白活的,梁張氏瞬間警惕,不動聲色道:“哦,範同誌,我不是首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