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一日比一日炎熱了起來。
接連下了好幾場雨也不見涼快。
春獵的禦駕回京也有幾天了,朝堂上關於陰楚派來刺客一事吵得不可開交, 先前為勸陛下回京, 滿口爽快說回來便支持陛下發兵陰楚的大臣們果然出爾反爾,直說南境戰事才了, 南夏降書上承諾割地賠款的正式文書還未抵京, 不宜在這個時候向陰楚發兵。
若這是皇帝陛下一意孤行也就罷了, 按照皇帝的性子,隻要被眾口一致地勸說, 總能很快就冷靜下來,做出利益最大化的決定。
偏偏這次, 有不少被刺客擄走, 或家中有人被擄走甚至被殺害的大臣站到了陛下這邊, 導致雙方勢均力敵, 爭論一直沒有結果, 陛下也絲毫不見冷靜的模樣。
主和派為此找了以夏衍為首不管朝政隻管打仗的武將和以林淵為首的原三皇子黨,想讓他們勸說陛下。
畢竟這兩派都是純臣掛的,隻要說服他們, 讓他們了解就算不打仗,派使臣和陰楚交涉, 同樣能得到於國有利的結果,他們就一定能勸陛下打消出兵的念頭。
可是誰都想不到, 無論是夏衍還是林淵,都站到了主戰派那邊。
原三皇子黨內部更是因為林淵的決定分裂成了兩派,每次上朝, 都像是進了人聲鼎沸的菜市場,能爭執不休地吵上大半天。
這日無雨,又有與林淵意見相左的兩位同僚上門來找林淵,企圖勸說,因是關係最好的兩個,林淵也沒將人拒之門外,隻是沒說幾句他們便吵了起來。
主要是找來的兩個同僚和林淵大小聲,林淵性子沉穩,便是和人吵也吵不起來,把其中一個同僚氣得拂袖而去,另一個連忙追上,將人往回拉。
“你說不過就跑能成什麼事?回去回去!”
“回什麼回!你沒看出他是鐵了心要站在陛下那邊嗎?倒顯得我們懦弱怕事了。”
兩人拉拉扯扯踩著雨後的積水到了花園,沒說兩句就聽到了一聲接著一聲木屐踩過地板的聲音。
那聲音沉穩,緩慢,每一下停頓的間隔都一模一樣。
他們不約而同地噤了聲,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就見來過幾次的北寧侯府花園林子裡不知何時鋪了一條小路。
鋪路的木頭刷了防蛀防潮的漆,一塊接一塊,嚴絲合縫地從林中蜿蜒而出,因昨夜下過雨,今日又是不見日頭的陰天,林間彌漫著淡淡的霧氣,看不見人影,顯得那聲響越發詭異了起來。
明明是白天,兩人卻感到了一絲害怕,並不知為何都呆在了原地。
恰逢此時,沉甸甸的雲稍稍散開,落下幾縷金色的暖光,驅散薄霧,這才叫他們看清了小路另一頭慢慢走來的人。
那是一個閨閣少女打扮的姑娘。
身著絡紗裁製的輕薄襦裙,半透的長裙裡襯著深藍色的底子,如同蒙上了星光的夜空。手裡拿著一柄繡綠孔雀圖樣的長柄團扇,腳下一雙從去歲流行到今年的高齒屐,踩著小路,從林中緩緩走出。
那姑娘身後跟著一個抱著傘的丫鬟,圓圓的臉,矮矮的個子,看起來嬌憨得緊。
因為隔得遠,兩位大人都不曾聽到這位姑娘與自家丫鬟堪稱詭異的對話——
“我是不是縮過頭了?半夏說我看著比昨天矮了。”
“我又看不見,怎麼知道你是高了矮了。”
“那我往頭上拍拍,你聽聽聲音,看看我是不是把自己弄太矮了。”
說著就往自己頭上拍了兩下。
林歇聽後沒有回答,而是問:“花園裡是不是有兩個人?”
木樨看了看:“嗯,與北寧侯交好的邢大人與盛大人。”
林歇又問:“這是第幾撥了?”
木樨掰著手指數了數:“第五撥了吧。”
數完又感歎了一句:“當初為了要你這條命,陰楚女帝聯合東境部落,如今同樣是為了你,鎮遠侯與北寧侯支持陛下,隻為發兵陰楚,你這條命可真是了不得。”
“再了不得也得死。”林歇輕飄飄說完,補充了一句:“而且也不光是為了我。”
木樨好奇:“那還能是為了什麼?”
林歇淡淡道:“為了……殺掉一個人。”
一個隻要他活著,大永就絕無寧日的人。
林歇驅除體內蠱蟲後接連睡了幾個月。
那幾個月她睡得不省人事,她手下的人與君葳姐弟兩個卻是醒著的,並且做了不少的事。
春獵回來的路上,君葳姐弟送來信件,說是終於找到了長公主的下落,還趁著靖國公不在京城,將長公主給救了出來。
後續事宜不少,直到今天,她總算得到了姐弟二人的消息,可以出府去見他們了。
他們約好了在一處彆苑聚頭。
這處彆苑是君葳名下的,君葳在幾個月前將彆苑內的人都給換了,並在這幾個月裡一再篩查,還借了林歇的人,把這裡打造得如同鐵通一般,確定沒有混入聞風齋的人,是絕對安全隱秘的地方。
但也因為聞風齋的人混不進來,這處彆苑太過顯眼,姐弟兩個並沒有把救回來的母親安置在這裡,隻把這裡當做是能密談的場所。
林歇從馬車上下來,被木樨扶著進入了彆苑。
君葳和君蕤早早就在這等著林歇,姐弟兩個看到林歇走來,便站起了身,朝著林歇迎去。
林歇身邊的木樨看著這對姐弟,忍不住感歎:“真是歲月不饒人啊。”
林歇:“……不會說話就彆說。”
歲月不饒人這句話是這麼用的嗎?
“未央姐姐。”姐弟倆一左一右拉住了林歇的手,帶著林歇坐到了廳內的椅子上。
林歇眨了眨眼,略有些疑惑:“你們倆……是不是長高了?”
被拉手的高度和以往不太一樣。
君蕤笑了一聲,說道:“我長高了,姐姐沒有。”
君葳反駁:“誰說的!我也長高了好嗎!”
許是終於找回了母親,兩個人心情都還算不錯。
林歇也不問長公主現在在哪,隻問她人如何了。
然而問過後,君葳和君蕤都沒了聲。
林歇奇怪:“怎麼了?”
靖國公應該不會傷害長公主才對,可他們姐弟倆的反應,卻讓林歇的心提了起來。
最後是君蕤開口說道:“母親失憶了。”
林歇:“失憶?”
君蕤:“不僅是失憶,還被父親騙了。她現在堅信自己就是當今的陛下,因刺客刺殺失了記憶,未免朝局動蕩,父親找了人在外假扮她,而她則需要每天學習朝堂政務,好早日恢複身份。如今父親是她唯一信任的人,我們沒辦法說服她,隻能先把她綁走,並在父親回京之前將她藏起來。”
長公主被灌輸了虛假的記憶,誤以為自己是當今的皇帝?
林歇想了想便懂了。
靖國公這是想在篡位後直接放長公主出來,即時長公主已經被他哄得誰都不信了,自然也就不會因靖國公的所作所為而厭棄他。
他可真是什麼都做的出來啊。
林歇:“那你們……”
“我們會將母親送走。”君葳說。
如今的君葳膽子大了不少,絲毫不見曾經怕到在林歇懷裡哭泣的模樣:“隻要一日找不到母親,父親就沒辦法得逞。”
林歇安靜了下來。
君葳與君蕤對視一眼,朝著林歇道:“未央姐姐?”
林歇轉著手裡的團扇:“你們應該知道,我要做的,不僅僅是讓他沒法得逞。”
——她要靖國公死。
君葳和君蕤頓時沒有了聲音。
無論多麼懼怕多麼厭惡,安明德終究是他們的父親。
林歇笑了笑:“放心,我不會讓你們動手的,隻是希望你們不會阻止我。”
君葳眼底閃過遲疑:“我們……”
君蕤接了君葳的話:“不會攔你。”
林歇停下轉團扇的動作:“那就繼續,按照最開始說好的做。”
在靖國公造反成功後,那個皇位,將交給君葳和君蕤——這便是他們最初起了念頭後便定下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