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雲州那天早上, 任映南特地去了自己親生母親的牌位前,與母親說了許久的話。
丫鬟雲溪過來稟告, 說自己的父親與繼母正等著自己吃那一席辭家宴, 她沒去,隻因實在沒什麼好辭的, 畢竟這個家早在很久很久以前, 就不是她的家了。
祖父在世時,雲州任家也算是本地的望族, 父親作為獨子雖不爭氣, 但祖父早有謀劃, 為父親聘娶了她的母親。
母親出身商賈,是家中獨女, 且還是個極會管家的, 祖父覺得父親就算再無用,應當也能撐到子孫出世繼承家業。
後來她出生了, 祖父也沒因為她是女子就覺得她不堪大用,而是時常將她叫到身邊,教她習書文, 明事理, 也放手讓母親教她理財管人, 禦下之術。
隻是天有不測風雲, 最先傳來的噩耗,是幼時定親的對象父母具喪,聽聞如今寄人籬下, 過得並不好。
祖父為此上京,卻不想在去京城的路上突然病故,母親也在不久後,在自家院子裡落水溺亡,外祖聽聞母親死訊承受不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哀慟,隨著母親去了,致使本來留給母親的產業都被母親的堂兄弟奪了去。
不過短短幾年,她幾乎失去了所有最疼愛她的人,她還以為再也沒有比這更加艱難的了,直到父親娶了續弦,那續弦生下兒子,在父親麵前得了臉麵之後開始慫恿著父親糟踐她,她才知道這世上的日子沒有最難,隻有更難。
可她仍舊低估了命運對她的惡意。
在父親與那蠢毒的繼母把家中基業糟蹋光,甚至毀了任家在雲州多年積攢下的聲望後,他們為了過回以前那樣舒坦的日子,居然決定把她嫁給雲州某個更加德高望重的大戶人家中做小妾。
妾,做妾!
任家哪怕敗落了也依舊是正經人家,把自家女孩屈身嫁到彆戶做妾,那是在把自己家的顏麵放在地下踩!
那時的任映南哀嚎哭求自己的父親,父親或許也曾有過那麼一絲的不忍,但最後還是在繼母和弟弟的苦勸下,叫人把她關了起來。
她忽然覺得很可笑,自己求的不過是不被踩進泥裡,畢竟家中並無災難,靠著僅存的積蓄也依舊能過上比尋常人家好無數倍的日子。
可她的後半生與任家的名聲在父親眼裡,居然還比不上繼母和弟弟想要每天鮑參翅肚吃喝玩樂的欲念。
任映南鬨過哭過,最後她絕望了,她放棄掙紮,隻在眾人漸漸以為她已經接受了現實的時候,偷跑出門,在外邊投了湖。
這般光明正大的拒嫁,猶如一巴掌打在那戶想要抬任映南為妾的人家臉上。
就算之後任映南被救了回來,這門親事也徹底告吹了。
任映南根本沒想過自己居然還能活下來。
更不知為何,忽然有了這條命其實是她撿回來的錯覺。
她是她,也不是她了,曾經那個百般隱忍的任映南說不定其實已經死了,已經去了地下與祖父母親團圓了,既然如此,她何不用自己撿回來的這條命,活得更加自私一些?
父親將她接回家中,非但沒有因為她的存活而慶幸悔恨,反而因此責罵她。
她看著父親,突然便冷笑了一聲,與父親對罵爭執不說,還揚言,說是嫁給街頭趕貨郎做妻,也絕不做大戶人家的妾。
父親被她直戳心窩的話語氣病,她雖因此流淚,卻始終不肯示弱退讓。
後來繼母借著父親生病將她趕出家門,她便帶著丫鬟雲溪去了外祖家。
那裡如今已經是母親堂兄弟的宅邸,但母親的堂兄弟一家對她還算和氣。
她便借口自己思念外祖,在這裡暫時住下,後又察覺到了奇怪的地方,便忍不住細心調查。這才發現,母親和外祖其實都是被他們這群覬覦外祖家業的人給害死的!
她帶著滔天的恨意,耗費一年多布局,將他們整得闔府不寧家破人亡,並將外祖家業儘數奪回。
那會兒她還多少有些不適應這樣的自己,每每午夜夢回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都覺得陌生得很。
再後來,她做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導致父親與繼母聞風而來。
父親不氣她了,繼母也對她和藹有加,可他們心裡盤算著什麼她卻是知道的,無非就是想謀奪她手上的產業。
多次謀劃不得後,他們就改換了思路,想憑著任映南的身家,把她嫁給高門顯戶,這樣即便弄不到她手裡的錢,也能貪些聘禮,並借著女兒的夫家,抬一抬任家的地位。
任映南如今在雲州的名聲太過了不得,誰也不敢娶她,他們就向雲州外找女婿。
任映南看著他們這副嘴臉,突然就倦了和他們的你來我往,便花錢與父親繼母協商,這才算勉強得了安寧。
雲州離京城遠,皇權更替帶來的變化並沒有影響到這個魚水之鄉。
奈何她的父親不知道從哪裡得知她幼時由祖父做主定下婚約的那位少年郎,如今住進了侯府,便立時寄信,腆著臉湊了上去。
任映南就是生意做得再大,也大不過京城侯府家的公子去,若人家公子就當看個猴子跳舞的笑話也就罷了,若他是個心底狹隘的,記恨任家在其落魄之時不聞不問,恐怕隻需說句話,就能把她捏死。
任映南本就因為做生意耗費心神精力不濟,一聽到父親寄信的消息,更是直接就給氣病了。
隻是她怎麼也沒想到,那封信到了侯府就猶如石子投入了海中,沒有絲毫回應。
京城無人來商議退婚,亦無人來說要將她娶走,任映南的生意也依舊蒸蒸日上,不見半點差池。
之後父親若再說要把她許配給誰,她便拿京城那位侯府家的公子做擋箭牌,屢試不爽。
她也曾派人去過京城打聽,得知那位公子也曾拿自己拒過親,就知道對方是和自己打了一樣的算盤,便鬆了一口氣,欣然接受了這段心照不宣相互利用的關係。
再後來……
任映南對一個男人心動了。
生意場上再長袖善舞,麵對情愛,她也依舊是個會羞澀會不知所措的少女。
她小心翼翼,一步步靠近,甚至已經準備好了書信寄去京城,要與侯府的公子解除婚約,隻為將自己的心儘數交給自己看中的人。
隻是她所期盼的,從來都不曾順利過。
那個讓她心動的男人,雖然回應了她的感情,可卻又要聽從父母之命,娶一大戶人家下嫁來的貴女。
那個男人說自己心裡隻有她,然而父母之命不可違,男人願意聘她為貴妾,哪怕貴女入門,也絕不虧待她。
任映南當時就這麼靜靜地看著他,看得他慢慢收起了臉上的情深義重。
任映南告訴他:“我不做妾。”
男人很不解,不解到了最後,變成了口不擇言的傷害,他質問任映南,問以她如今的名聲,除了嫁給自己,難道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任映南說:“我也是今日才明白,任何人都比你好。”
之後任映南就再也沒有見他了。
隻是在男人成親後,那位貴女不知從何處聽聞了她的事,過來找她的麻煩不說,還尋上了她的父親繼母,三人聯手弄得她焦頭爛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