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崇拎著板爬上來,聽他一頓罵,罵完了他才慢吞吞地說:“啊,今天有點兒冷——”
完了像是想起來什麼似的。
外套脫了,那衣袖胳膊處繡著五星紅旗、還帶著男人體溫的雪服外套,劈頭蓋臉地就扔到了縮在角落裡坐著的小姑娘頭上。
等她抓著外套露出自己的腦袋,聽見不遠處男人說:“口袋裡有暖手寶,拿出來用……冷不?”
衛枝搖搖頭。
“冷你就下去,”單崇蹙眉,“這上麵風大得很。”
單崇上前,替她穿好自己的外套,想了想又把外套的帽子掀起來扣她頭上,整個兒把她遮得嚴嚴實實的……
王鑫叉著腰站在兩人身後:“捂那麼好乾嘛,眼睛都沒了,她不是來看你飛台子的嘛,還說什麼胎教,離譜。”
早上衛枝在餐廳和王鑫打招呼,笑眯眯地說要來看合法丈夫飛台子做胎教,可把見多識廣的教練驚呆了——
見過聽《小小智慧樹》或者周傑倫當胎教的……
看人飛台子是個什麼新型教育?
“是啊,你媳婦兒都在這,你還不好好做動作,”王鑫說著說著還來了勁兒,“你崽兒在他媽肚子裡,看他爹飛個台子懶懶散散那麼醜,核心也繃不住,就擱那鼓掌:單板滑雪真醜啊媽媽我要滑雙板!”
他捏著嗓子,中年油膩男子變成了中年油膩智障男子。
衛枝一臉黑臉地瞅著王鑫,心想我要是體育局的知道自己每個月發工資給幼兒園大班的學生,心該多堵啊?
還沒琢磨完。
那邊,肚子上蓋上了一隻手。
衛枝愣了愣,抬起頭望著麵前的男人——
後者麵無表情地蹲在那,一隻手壓著她的肚子,想了想另外一隻手也放上來,說:“不給聽。”
幼兒園小班的來了。
“初中生物課睡過去了還是當時耳朵長毛了?”為母則剛,衛枝麵無表情地問,“二個月的寶寶,胚胎?彆說能不能聽見你們那些胡言亂語,它要是這就長出耳朵,估計明年冬奧時它就能叫爸爸了。”
單崇沉默了下。
半晌後,手拿開,“噢”了聲。
“一孕傻三年,”衛枝問,“咱們家是傻爸爸身上嗎?”
“……”
他蹲在她腳邊,沒說話。
她踢了他一腳,示意他回神。
過了一會兒,男人伸手戳戳她的小腿,說:“再叫一次。”
“什麼?”
“‘爸爸‘。”他停頓了下,垂下眼,可能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什麼的。”
“……”
衛枝忽然想起,她第一次見到單崇,他走在前麵,拎著租來的雪場雪板,帶著她穿越過整個山頂雪場的雪具大廳,當時人們紛紛跟他打招呼,叫他崇哥,很有麵子……她還跟薑南風說,姐妹,我的教練,像《獅子王》裡接受土狼宣誓的刀疤。
短短不到一年。
他變成了土狼。
就那個燙著哈喇子,滿臉智障,爪子戳著辛巴喊它“再來一次”的土狼。
衛枝正在努力組織語言琢磨怎麼把男人哄走,就看見他,保持著蹲的姿勢,湊近她的小腹,滿臉認真地說:“跳個FScork2520°啊,還是triplecork1980°?”
男人想了想:“單板滑雪還是比雙板滑雪容易點兒。”
在眾人的沉默中。
他又補充:“還是單板滑雪好。”
衛枝轉頭看著王鑫:“你以後彆恐嚇他了。”
王鑫:“他隻是腦子不正常了。”
衛枝:“你恐嚇的錯。”
王鑫:“也有可能是被你嚇的。”
戴鐸從樓梯那邊冒了個頭,看到蹲在衛枝身邊賴著不走還要跟她肚皮說話的男人:“你怎麼還不下去?我都跳完兩趟了,王鑫,媳婦兒懷孕又不是他懷孕,還能這麼偷懶的嗎?”
出發台,一片嘈雜。
北風吹過,也吹不散這份熱鬨。
……
單板還是雙板?
這梗一直玩到隔年二月。
北京冬奧。
這一天,是個陰天,天空飄起了小雪,按照雪圈人士的說法,這是個合適滑雪的好天氣。
單板滑雪大跳台項目,就在這一天開始了初賽。
因為疫情大環境,北京冬奧不對外售票,於是在這一日,整個看台上成為了紅色的海洋——
在今日之前,誰也不會想到,單板滑雪自由式項目,會有這麼好的上座率。
而此時此刻的比賽現場,人們熱情洋溢,揮舞著手中的小國旗……
三億人上冰雪,在無數冰雪圈前輩的砥礪前行後,終於做到了。
談及滑雪,人們不再認為它是一個冷門、小眾的娛樂項目,當一些專有名詞、賽事規則出現,也不是所有人都對此一臉懵逼……
單板滑雪。
雙板滑雪。
滑雪板。
固定器。
雪鏡。
雪杖。
滑雪自由式。
卡賓。
公園。
平花。
越來越多的人,對這些名詞背後的東西侃侃而談,許多一生宅家的人突然期待冬季,走出家門,戴上雪鏡,回到白雪皚皚的大自然。
這一天,雪場比賽場地上空,響起的是熟悉的語言。
比賽台上高清大屏幕顯示著當前登場運動員的麵孔,男人英俊的麵容讓人過目難忘,屏幕中的他,證件照上,一雙漆黑的眼從容淡定地望著鏡頭……
頭發自然微亂。
鼻梁上的淺痣,冷感而禁欲色彩濃鬱。
【下麵登場的是我國單板滑雪大跳台項目的老將,他經曆傷痛,退役,在2020年末,21年雪季,在X—GAMES世界極限運動會上一鳴驚人,高姿態重新回到我們的身邊……】
……
【短短一年半的時間,兩個雪季,目前積分國際雪聯排名21名。】
……
【正如雪圈人常說,你隻管努力,剩下的交給時間。】
……
【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迎接我們的運動員入場。】
……
【單崇!】
運動員入場的通道大門緩緩拉開。
從陰影處,身著國家隊統一隊服的修長身影緩緩走出。
在滿天紛飛的雪花中,在紅色國旗漂洋的海洋中,在如雷震耳的掌聲中,他走向大跳台項目出發台……
拉下雪鏡,戴上頭盔,手扶欄杆一步步邁向賽台。
他等待這一刻很久了。
從八歲那年揮舞著第一雙比賽贏來的手套,宣布自己要成為職業滑手的那一刻起,他錯過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
那些沒有打敗他的磨難,最終成為了最珍貴的寶藏。
今日,他得償所願站在了這裡——
是黃色土地。
是夢想的賽台。
是單板滑雪大跳台實現突破零獎牌的期翼。
是北京冬季奧運會啊,他最終站在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