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凡聽著眉頭微皺。
設計圖上交,再給一點半新不舊的二手設備,以及一點起始任務訂單,後續如何,上級就不會再管,以後雲湖汽車廠是死是活,就看楊廠長他們做得怎麼樣?
怎麼說呢,這個待遇確實不怎麼樣。
就以二汽和江南汽車廠為例,二汽屬於親兒子序列,所有的生產設備和車型都是一汽援建,一汽承擔了二汽11個專業廠和熱處理、電鍍兩個係統的包建任務。共支援二汽技術業務骨乾1539人,之後又抽調大批技術工人,總共支援了4200人。
就連二汽的工廠,一開始也是一汽的工廠設計處設計的。
再看江南汽車廠,彆說親兒子,連義子都算不上,頂多是個徒弟。
一機部隻給政策和設備批文,其他東西都要由江南省工業廳去東拚西湊,當年就連雲湖機械廠也被抽過血。
純純的三等待遇。
如果不是這時候的汽車設計圖紙可以找一機部申請,恐怕這個一年隻產一兩百輛卡車的汽車廠,會直接轉型去生產拖拉機。
而雲湖汽車廠就處於兩者之間。
可是這份待遇,是用陳凡的兩套圖紙換回來的。
若是楊廠長他們爭氣還好,否則的話,弄不好最後給幾個汽車巨頭做了嫁衣裳,自己淪落到江南汽車廠之流,隻能在本地嚎兩嗓子,等到破產潮一到,直接解散完球。
可要說一機部和省廳乾的不對,那也不合適。
人家畢竟還是給了資源,怎麼說都不算白嫖。
楊廠長看著陳凡臉上變了顏色,便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不禁苦笑道,“雖然我們拿到了援建資源,可等工廠建成投產,最快也要半年以後,而這段時間我們也隻能小打小鬨,就跟紅旗汽車生產車間一樣,靠人工去拚湊。
而一汽、二汽、北汽這樣的大廠,他們有完整的零配件供應單位,拿到圖紙就可以準備生產新車,肯定要遠遠領先於我們。
這樣一來,我們先天就落了下風。
所以我留你下來,主要就是兩個問題,第一個,麵對這種局麵,你有沒有好的建議,第二個,你在一汽也是提了建議的,現在回來我們自己單位,還有沒有合適我們的東西?”
他掏出煙自己抽出一支,隨後將整包煙丟給陳凡,“彆的福利我爭取不了,回頭等雲湖汽車廠成立,我再給你掛個技術顧問的頭銜,和機械廠一樣,一個月100塊的津貼,就是個意思。”
陳凡拿起煙看了看,嗯,過濾嘴中華,便抽出一支叼在嘴裡,順手將煙揣進口袋,再掏出打火機點燃。
旁邊李副廠長眼角直抽抽,隻能掏出自己的過濾嘴永光,給趙主席和張書記散了一支。
陳凡抽了口煙,輕輕搖頭說道,“津貼就算了,雖然沒有明確的規定,但這東西還是不要搞太多,我在省衛生廳掛的顧問也沒領津貼,還有機械廠和棉紡廠的,以後我也不拿了。”
李副廠長聞言一愣,皺著眉頭說道,“這怎麼行呢?你做了廠裡的顧問,還切切實實辦了事,哪能什麼東西都不要?況且顧問津貼本來就合情合理,一些老領導不也拿了上級發的津貼,你拿又有什麼關係。”
陳凡卻堅定地擺擺手,“您要給我發獎品,我都收著,津貼就算了,以後都不要,沒領的也不要了。”
津貼這東西,其實有點類似於萬金油,隻要能想個合適的理由,又有這個條件,就可以發放,算是工資的一個補充。
其實在55年工資改革之前,革命工作者基本上都沒有工資,而是以“供給”的形式領取收入,當時有夥食、服裝、津貼(零用錢)以及隨軍子女供給(保育費、保姆費)等等。
後來全麵改成工資製之後,這些各種各樣的“供給”都被折算到工資裡麵,成為工資的一部分。(有一本書叫《健民的賬本》,記錄了52年到93年的家庭收入與支出,幾乎涵蓋我國從頭到尾的工資改革,很有意思)
所以很長一段時間內,全國所有職工乾部都隻領工資,包括工齡、加班、高溫、險惡等等特殊津貼也都被折算到了工資裡,除了工資,再沒有其他任何形式的收入。
自然也沒有津貼。
但是嘛,事在人為。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在工資之外,又有了“津貼”。
比如從甲單位借調高級技術人員到乙單位,乙單位為了讓人家多賣力乾活兒、解決問題,就會暗戳戳地給一些餐食津貼、住宿津貼、夜班津貼之類的福利。
有的是實物,有的直接給錢、給票。
當然,必須是有本事的專家才有,普通的技術工可沒這麼大的福氣。
後來好像也沒人管,漸漸的這種津貼就堂而皇之地出現了,甚至還得到部分地方政府的承認,所以才會有一個人在幾個單位領錢這種事發生。
隻不過人數相對較少,那時候又沒有微博宣傳,所以知道的人也不多。
就比如陳凡之前同時拿著幾份津貼,機械廠和棉紡廠的普通職工卻都不知道,以為他隻領一點福利品而已。
也差不多算是“圈內人儘皆知、圈外無人知曉”,要不然早就被人寫舉報信。
雖說不是什麼大錯,卻也難免臉上不好看。
而現在恢複稿費,僅靠寫作收入一個月就有兩千多,另外還有一份盧家灣的工分,實在沒必要為了這點錢冒風險,便直接拒絕,以後都不再領取。
楊廠長和李副廠長相視一眼,見他如此堅定,便隻能點頭同意。
李副廠長想了想,對著他說道,“畢竟你還是廠裡的顧問,不能什麼福利都沒有,配車和相關用油、維修這個繼續留著,另外廠裡會給你一部分實物補貼,不涉及金錢,你就不要推辭了。”
這個陳凡倒是沒有拒絕,反而笑道,“可彆什麼亂七八糟的都丟給我啊,不好我可不要。”
李副廠長立刻仰頭大笑,“放心,你李叔可不會拿普通貨色搪塞你。”
陳凡笑了笑,轉頭看向楊廠長,正色說道,“楊叔,您去了一汽,也看了我寫給他們的建言書,您覺得他們生產方麵最大的問題是什麼?”
楊廠長沉吟兩秒,抬起頭說道,“質量!”
陳凡輕輕點頭,“其實嚴格說來,紅旗轎車也好、解放卡車也好,他們的設計並沒有太致命的缺陷,隻能說對比進口車缺少競爭力。他們最根本的問題,是在生產過程中對質量把控不足,容易出現缺陷品。
而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主要有兩個,第一個是管理製度缺失、對進廠材料和零配件監管不嚴,放任缺陷材料流入生產線,如果說這個還可以通過嚴格的管理去改變,那第二個才是真正要命的事情。”
楊廠長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那是什麼?”
陳凡忽然歎了一口氣,轉頭看看李副廠長、趙主席和張書記,再回過頭來,正色說道,“其實這個問題在咱們機械廠也存在,那就是‘節儉’。”
“節儉?”
楊廠長頓時傻眼,看了看旁邊三人,也是滿臉茫然。
李副廠長皺著眉頭問道,“節儉怎麼會是問題呢?”
陳凡看著他,輕聲說道,“那我提個問題,現在要生產麵包車,車子裝配好之後,卻發現車門有點問題,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拉上不說,門縫還比較大,但不影響使用,那麼這扇門,您用、還是不用?”
李副廠長哈哈一笑,說道,“這有什麼不能用的……”
話還沒說話,他突然反應過來,直愣愣地看著陳凡,“你的意思,是這扇門不能用?”
陳凡笑了笑,轉頭看向楊廠長,“楊叔,您還記得在一汽工廠看到的那輛新車嗎,他們的問題產品,就是這麼出來的!”
楊廠長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當即愣在那裡,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兩手做著手勢,“可是如果不用的話,那這扇門不就浪費了嗎?”
陳凡聳聳肩,正要說話,旁邊李副廠長就歎著氣說道,“所以他才說,‘節儉’是個大問題。”
楊廠長舔舔嘴唇,張大嘴說不出話來。
趙主席和張書記也麵麵相覷,無言以對。
在今天之前,誰要跟他們說一扇門合不緊就要換掉,他們指定一個大嘴巴子扇過去。
又不是不能用,憑什麼不用?!
陳凡靠在椅背上,抽了口煙,笑著說道,“用,這輛車就是有問題的缺陷車,不用,雖然浪費了一扇門,卻可以得到一輛不漏風、推拉輕鬆的合格新車。用一扇門換一輛車,這個選擇很難嗎?”
楊廠長終於回過神來,滿臉悵然地歎了口氣,“不難,可是卻沒人想這麼選。”
張書記突然說道,“其實,這種現象也不能怪某一個人,無故浪費一扇門,會有工人看不過眼,往上級打報告的。”
陳凡毫不隱晦地說道,“那就告訴所有工人,放任缺陷品進入生產環節,是對產品的不負責,他們挽救了一扇門,可是卻毀了一輛好車!”
他轉頭看著楊廠長,“隻要你狠抓質量,保證從汽車廠開出去的每一輛車都符合設計標準,那麼不管是一汽二汽,還是北汽上汽,都不可能把‘雲汽’的發展之路堵死。”
楊廠長沉吟兩秒,不再說這個話題,而是問道,“那成本呢?紅旗車最低8萬的成本,卻隻賣4萬的價格,我們怎麼能把成本控製下來?”
陳凡兩手一攤,“還是那句話,提升效率、降低殘次品,才能降本增效。
而且紅旗的定價是上級定的,他們有政策補貼,產品也是指定銷售給相關單位,所以不怕賠錢。換到雲湖汽車廠身上,你們有政策補貼嗎?”
楊廠長搖頭,“還沒談。”
陳凡笑了笑,“那就去談,要麼給補貼,要麼提高價格,現在好多單位都買不到車,我想隻要有指標,哪怕多花幾萬塊,樂意花這個錢的單位應該也不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