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媽汪嫂跟在後頭,二少爺儼然有經驗的模樣,她看在眼裡,忍不住笑道:“是要喝奶了,二少爺,把小小姐交給我吧。”
紅豆在床上伸出胳膊,笑著接話道:“先給我看看。”
賀家早備好了兩位奶媽,但根據安娜大夫的建議,紅豆應儘量親自哺乳,一來更有利於孩子們的營養,二來能促進紅豆產後恢複。賀雲欽將安娜大夫說的每一個字都牢記在心裡,隻要紅豆醒著,儘量先讓紅豆親自哺育兩個孩子,可惜紅豆仍然掌握不好哺乳的正確姿勢,奶量也少得可憐。
賀雲欽小心翼翼將女兒放到妻子的胳膊彎裡,順勢靠著床頭躺下來,看妻子撩起衣擺,低聲道:“有奶麼?”
本是認真的語氣,不知為何,說出來又讓人發窘,奶奶紅著臉一笑,忙輕手輕腳退了下去。
紅豆瞟他一眼,賀雲欽自己也大不好意思,笑了笑,沉穩地自辯道:“我是怕真理沒輕沒重咬你,到時候你又該嚷疼了。”
“說得我多嬌氣似的。”紅豆咕噥,“那是我不會喂,今天早上我喂的那一回不就很好,母親說了,往後會越來越熟練的。”
說話功夫已經溢出幾滴淡黃的乳汁,紅豆如獲至寶:“你瞧!”忙湊近哺給嗷嗷待哺的小真理,賀雲欽緊張地注目著妻子和女兒的一舉一動,小真理不但順利地吮到了奶|頭,裹奶時腮幫子還一鼓一鼓的,看來妻子總算掌握了些技巧,不必擔心她又被咬疼,這才放下心來。
睡在另一邊的小光明絲毫不受妹妹的乾擾,鼓著肚皮睡得噴噴香。
屋內安靜異常,隱約可聽見窗外樹枝搖曳的輕盈沙沙聲,妻子和孩子吸引了賀雲欽所有的注意力,他替紅豆將柔密的烏發撥到肩後,順勢捉住女兒藕節似的白胖胳膊輕輕地啃。難得的共處時光,紅豆內心充寧而安逸,抬眼看丈夫,他眼睛黑沉、麵有疲色,這幾日疏於打理,清雋的下巴上長出了胡渣。
這樣的賀雲欽讓她覺得既新鮮又親厚,她抬手去撫弄他的下巴,好奇道:“昨天早上才刮過,怎麼又長出來了,那回你從戰區回來,瘸了一條腿也沒見你這麼狼狽,一會讓劉嫂送剃刀來,我給你好好刮一刮。”
去年剛到重慶時,賀雲欽雖然腿傷未愈,但因為形勢愈發不好,整日在外奔波,最忙的那些日子難免有些不修邊幅,可就算再忙也不會連胡子都顧不上刮。
記得有一晚半夜醒來,她愕然發現賀雲欽不在床上,下床去找他,才發現他在外屋,可是他的狀態非常不對勁,整個人深陷在沙發中,低著頭,一動也不動。
他這樣消沉她還是第一次見,頓時生出不好的預感,走過去,挨著他坐下,屏住呼吸道:“出什麼事了。”
良久,賀雲欽開口,聲音啞澀活像被砂紙打磨過。
短短五個字,紅豆覺得耳邊豁拉一聲,有什麼東西碎了,定定望著他,腦中空了許久,才意識到他說的是“上海淪陷了。”
明明離開上海就已預料會如此,可是真等發生了,還是那樣讓人猝不及防,這消息太沉重,壓過來的一瞬間,所有希望仿佛都被碾碎了。
找金條、對付伍如海和敵寇、從戰區九死一生回來——之前的種種努力,到了“淪陷”兩個字麵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屋裡的氛圍空寂得令人窒息,賀雲欽起了身,低頭怔立一晌,茫然轉過身,緩緩地、沉重地在她腿前蹲下來,將頭埋在她膝上。
沉默了許久,他啞聲道:“紅豆,我,很難過。”
他嗓音微顫,她濕了眼眶,話語卡在嗓間,再多的語言都顯得空洞,她閉上眼,將下巴擱在他發頂,無聲摟緊他,好在他的語調雖然苦痛和迷惘,並不一味絕望,越到艱難的處境,越不肯輕言放棄。她的心房,刹那間充溢著複雜的情緒,想哭,又為她的丈夫驕傲。
他並不完美,有許多缺點,可是當歲月揭開覆在他身上的每一層遮蓋物時,她一天比一天更愛這個男人。也就是在那個晚上,她知道還有留滬的同伴犧牲了,然而如她所料,在那之後,他比從前更加努力,她跟他並肩作戰,認識了許多朋友,幾月下來,參與了無數次愛國行動,直至她身體愈發沉重,再也不能隨時外出……
她沉浸在回憶裡,渾然不知賀雲欽正低頭看著她。
經過這幾日的休養,妻子臉上的浮腫消退了不少,明皙的臉頰細膩得飽含了水分,水滴滴的眼睛裡柔情無限。
一場生產,兩個新生命,在他眼中,妻子的一舉一動跟從前比起來有微妙的不同,仿佛有一根看不見的絲線,無形之間就係上了他的心尖。
他用胡渣輕輕紮她柔嫩的臉頰,嗓音柔和而低沉:“在戰區找黃金跟在產房外等你生產完全不一樣,你的痛苦到了我身上,簡直加倍的放大,那種撕心裂肺的煎熬,這輩子我都不想再經曆第二次,紅豆,我們有光明和真理就夠了,以後再也不受這份罪了。”
紅豆回憶起生產完第一眼看到賀雲欽的情形,他的樣子,憔悴得活像大病一場。
她笑著躲避他的胡渣:“說來容易,那你告訴我,怎麼才能做到不再生了?除非,你不……”
“我不什麼?”他目不轉睛看著她。
她咬唇睇著他,笑著不肯往下說。
妻子的臉皮比從前厚了不少,他胸口癢絲絲的,捏捏她的臉頰,自信道:“我問過,有法子。”
“什麼法子。”紅豆好奇。
賀雲欽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紅豆臉一紅,推開他啐道:“就知道你嘴裡沒有正經話。”
忽覺胸口一涼,低頭一看,原來小真理不知何時吐出奶|頭,看樣子喝飽了,像一隻胖青蛙,劃動起胳膊和腿來。
“我給她拍奶嗝。”賀雲欽忙幫紅豆攏好衣襟,把女兒豎抱起來拍背。
真理跟光明不同,愛返奶,賀雲欽換尿片不在行,幫女兒拍背卻已經非常熟練了。
紅豆看一眼兒子光明,小家夥黑軟的胎發貼在額前,依然睡得實沉。
再看賀雲欽,他小心翼翼豎抱著真理的模樣,仿佛懷裡藏著稀世奇珍,明知道女兒眼下什麼都聽不懂,仍捧著女兒的後腦勺到窗前,一邊來回踱步,一邊示意女兒看庭院裡的蔥綠植被。
夕陽從落地窗外透進來,一片澄燦的光芒中,他高拔的身影仿佛被鍍上了金邊。
“你叫‘真理’,你哥哥叫‘光明’,窗外那株正在種的樹苗,叫‘紅豆’,知道你母親的名字麼,她就叫紅豆,等你們長大的時候,這棵樹苗會成為大樹,真理和光明的時代也該來了。”
賀雲欽文縐縐說一晌,女兒無意識地吐泡泡,他皺眉盯著女兒看一會,自己撐不住笑了起來,轉臉朝妻子望去。
紅豆雙手撐在枕上,含笑注視著他:“你比我還心急,孩子要是能聽懂這些話,真要把人嚇壞了。你過來,趁這會無事,我們一處睡一會。”
這幾日在醫院,先後有好幾撥人來找賀雲欽,表麵上是為了建築鐵路的事,背地裡自然還有彆的行動,他累壞了,眉心都有了川字紋。
每回妻子一撒嬌,腳底仿佛就被無形的繩子所牽引,一雙腿根本不聽他的使喚,他抱著女兒走回床邊,放下女兒,合衣,攬著紅豆:“好,累,睡。”
才一閉眼,立刻就睡實沉了,胳膊卻固執地維持著原樣,不肯鬆開她。
紅豆默默看他一晌,伸手替他蓋好被,扭頭一看,真理眼下正心情愉悅,躺在她哥哥的身邊,倒也未哭未鬨。
一大兩小有著那樣相似的輪廓,不知長大後光明更像賀雲欽,還是真理更像賀雲欽,外麵暮色漸起,屋內卻一片寧謐安逸,她複又將頭擱在他臂彎,閉上眼正要睡,誰知頭頂突然傳來他的聲音:“還有幾種法子,剛才忘了說了。”
她愣了一會才意識到他說的是避孕的法子,睨他:“那你倒說說,都有哪些法子。”
他微訝一揚眉,閉著眼睛笑道:“你變了。”
“哪變了。”
“變得跟我一樣厚臉皮了。”
“原來你也知道你厚臉皮。”
“沒遇到你之前,我不知道我這麼厚臉皮。”
“你這話什麼意思?你自己厚臉皮,難道還能往我身上賴麼。”
他低頭輕輕捏住她的下巴,作勢要吻她:“你先親我一口,我告訴你為什麼。”
紅豆嚇一跳,笑著忙要躲:“你彆,我還沒洗漱。”
“沒事,我不嫌棄你。”
“你敢嫌棄我?”
“那還不快給我親。”
突然,嗚哇嗚哇哭了起來,比剛才聲音更洪亮,兩人對視,不用看,這回是賀光明醒了。
***
七年後
賀公館門口馳來一輛洋車,到了門口停下,門一開,賀雲欽下了車,徑直上台階,邊走邊問餘管事:“二少奶奶呢。”
餘管事笑了笑道:“剛從學校回來,現在花園裡帶著小少爺和小小姐玩呢,親家太太和舅太太也來了。”
賀雲欽知道潘玉淇和袁箬笠從香港過道重慶,要在這裡住一些日子,前幾日忙著安置,今日特帶著孩子來看紅豆。
他迫不及待要見到自己的妻子,點了點頭,大步往內走去。
到了花園,他抬目一看,果然熱鬨非凡。
紅豆坐在樹下圓桌旁,正跟親友們說話,不知說到什麼高興事,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笑意。
當年那株他和她一起種下的紅豆樹早已長得蓊鬱翠茂,陽光從樹梢漏下,金子一般灑落到樹下人的身上,遠遠看去,妻子的笑靨上像棲息著一隻金色的蝴蝶。
她仍穿著早上那件素淡的煙紫色旗袍,身上一應首飾皆無。近來,她白天在大學給學生上課,晚上跟他一起為前線籌備物資,短短幾個月下來,整個人清減了不少,畢竟身處戰時,平日穿著儘量低調沉靜,然而他的紅豆如此美麗,再平淡的衣料到她身上,也能化作萬種風情。
幾家孩子笑鬨著四處奔跑,其中有幾個尤為麵生,顯然是初次來家裡,連他這樣的好記性也不認得。
這不奇怪。
八年來,東海揚塵,滄桑幾度,他和紅豆見證了無數次悲歡離合,隔著重重戰火,親友們幾年都不能彼此相見,好在這一切就要結束了,往後,他們再也不用殫精竭慮地過日子,再也擔心敵軍突如其來的空襲,當警報拉響時,他的賀光明和賀真理再也不用比賽誰第一個跑到防空洞去,不久他們就可以自由地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至於是香港還是美利堅,他正要跟紅豆商量。
一眾孩子中,最瘋的那個是他的賀光明,第二瘋的是他的賀真理,瞥見他的身影,兄妹倆牽著小手齊齊奔過來:“爸爸,爸爸。”
聽到這聲音,數道目光看向他,有人笑道:“雲欽,好久不見。”
不等他笑著回應,紅豆一笑,起身,快步迎過去,她正有無數的好消息要跟她的丈夫分享。
作者有話要說:寫到這裡,賀二和紅豆的故事暫時告一段落了。
接下來會有秀恩愛日常番外,更新時間不定,可能會放在微博上,也許一篇也許兩篇,看到時候的感覺哈。
順便靦腆地給自己打個硬廣,收藏作者專欄,開新文的時候會有通知~
新文可能半年以後再開了,還是那句老話,有緣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