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謝音樓來到雲清梨出演的繁華地段大戲院時,她已經到後台卸了妝,素麵朝天,一身竹葉刺繡的長裙將氣質襯得很素雅,從眉眼到身姿來看,似乎提離婚那時要好看了。
“音樓,這位是我最好的朋友秦旎。”
雲清梨將化妝台旁邊的秦旎引薦給她認識,循著望去,屋子不大,見到另一個年輕女子玩著花冠的玉珠,謝音樓進來時先沒認出來,是因為她整體裝扮不像催眠師這個行業,隨便穿著褪了色的藍色衣服,兩條腿站姿很直,像平日練功那般才有的氣質,鵝蛋臉,短發貼著耳側,看著倒像是唱戲曲的。
謝音樓眼睛彎了彎,主動出聲打招呼:“你好,秦醫生。”
秦旎轉身過來,與她微涼的手指相握,有一副非常清亮的嗓子:“你是小梨子的朋友,就不用這麼客道,叫我秦旎就好。”
“旎旎是學戲曲專業的,後來轉行做了心理催眠師。”雲清梨適時地在旁邊介紹,怕謝音樓會覺得不靠譜,又補充一句:“找她的客戶都是女孩,很專業的。”
謝音樓是信的,由於今晚就要開始催眠,秦旎提出去附近酒店開一間房,路上,時不時會跟謝音樓聊點日常,在聽她說道:“我十二歲時高燒過,中藥喝多了好像是有後遺症,缺失了些記憶……”
秦旎想了片刻,說:“這可能是你身體本能在求救,那些記憶讓你太痛苦,險些連命都快沒了,才會把它們都忘掉。”
謝音樓忽然站定,卷翹的眼睫下劃過情緒浮動,出聲問:“靠催眠,能指定讓我想起某個階段的記憶嗎?”
“不能。”秦旎很清楚告訴她:“隨機的。”
哪個年齡段的記憶與她最深,可能就先記起,或許在漫長成長的歲月中,一件被遺忘的小事也能被記起。
謝音樓在這裡,是有賭的成分。
奢侈豪華的套房開好了,雲清梨也陪同在側,溫柔問她:“需要給你準備什麼嗎?”
謝音樓高跟鞋踩過厚實的深灰色毛毯,走到沙發落座,燈撳亮,暖黃的燈暈襯著她側顏,再看向去拉窗簾的秦旎時,抿唇說:“買點退燒藥吧,先彆告訴任何人……包括我的兩個弟弟。”
她不太確定,在想起過去的記憶時,體溫會不會像之前那樣,有高燒的跡象。
雲清梨記下,很識趣沒有打擾。
秦旎倒是沒有將氣氛搞得太嚴肅,了解完謝音樓為什麼要催眠自己,便語氣輕鬆的聊起其他事,隨便倒了一杯水給她:“其實我早就知道你了。”
謝音樓低頭喝了口水,意識還在清醒時分,對這話略困惑:“嗯?”
“你跟顧家,顧思訓訂了一周的婚,這男人,是我多年暗戀對象。”秦旎坐在旁邊椅子上,光是在謝音樓這邊,自然顯得她周身輪廓就有點模糊,隻聽見清亮的聲音逐漸的低:“恰好你是顧思訓暗戀了五年的女孩,算私心吧,我希望你把記憶找回。”
謝音樓未料到緣分這麼巧,腦海的精神一旦被分散,想說什麼時卻發現眼皮很重。
重到抬不起來,水杯險些從指間滑落,被秦旎預卜先知般,安靜地端走。
……
古詩書籍被豎起擺在書桌上,遮擋住了清亮的燈光,窗外是寂靜的夜色。
謝音樓站在屋的角落頭裡,看到案桌那邊有個純白色棉質睡裙的女孩兒趴在桌前,柔嫩的手指頭帶著一點點嫣紅,是握筆印出來的。
她字寫不好,被老師懲罰抄寫十遍古詩,委屈到將唇咬出牙印。
直到房門口出現了一個清雋身影,是悄聲走進來的,提著木桶裝的飯盒:“小觀音。”
女孩兒循著聲響望去,看到他,烏黑濕漉的瞳仁陡然冒出淚水,不要錢似的往下墜落小珍珠:“容與哥哥,我不想練字了,好難啊,老師說我是小笨蛋,繼承不了他衣缽了。”
她愛哭的性格,特彆是遇到可以依賴的人就更顯三分。
清雋的少年蹲在她麵前,先用冰冷的指腹耐心給她擦眼淚:“哥幫你寫,彆哭,你看這是什麼?”
他將木桶蓋打開,是一份精致的素菜米飯,還有大雞腿。
女孩兒臉蛋表情饞了,咽了咽口水。
“容與哥哥,好香呀。”
“吃吧……”他將女孩兒抱到旁邊墊著椅子坐,寫了半宿的字,頭發都亂了,眼紅著的模樣,透著股可憐勁兒,連吃飯都是一小口的來。
傅容與清瘦的長指很靈活幫她綁辮子,掏出長褲口袋的蝴蝶皮筋綁好,隨即,用勺子挖了點泡得很軟的米飯喂她。
女孩兒滿足坐在旁邊,看他模仿著自己筆跡抄寫古詩,等把米飯嚼完咽下去,他又喂了一口過來,溫聲叮囑道:“慢點咽。”
吃完飯就啃雞腿,她慢慢把腦袋搭到了他的肩上,眨巴著很長的柔軟睫毛:“容與哥哥。”
“嗯。”
“媽媽說,沒有血緣關係的兩個人喔,想一輩子在一起……是可以結婚的,然後生很多可愛的小孩,就像她和爸爸那樣,有了我和弟弟們。”
窗外牆角生長著柿子樹,細細的樹枝像是要攀附著天上的月,女孩兒淚洗過的眼睛在燈下更為烏黑清透:“等我長大,你跟我結婚吧。”
同樣在燈下,少年的清雋臉龐好似美玉雕琢的,跟那些乳臭未乾的男孩不一樣,是她見過最好看的,鼓著腮幫子說:“我數到三,不說話就當你接受我求婚了。”
“三!”
……
這個三字,讓謝音樓從記憶的畫麵猛地醒來,垂著的手指忽然蜷了一下,整個人格外疲倦地睜開渙散眼睛,像是看不見實物般,四周都是暗的,隱約見到秦旎敲了水杯三下。
旁邊,一抹淺色身影輪廓走近,在輕聲說什麼。
“怎麼開始燒了,這些感冒藥有用嗎?”
“注射退燒針十分鐘就會起效,比藥快。”
“旎旎,我不會……”
“我會。”
隨著手臂一陣細微刺疼,謝音樓額頭冒汗,貼著靠枕上陌生的氣息又昏睡了過去。
這次夢裡,她已經褪去了稚嫩的模樣,長大了些。
在顏家老宅裡,她每日每夜都枯燥無味的學著書法古畫,功課也從未落下過,在旁人眼裡,她身上帶著股舊時閨秀的清冷感,喜歡靜靜的獨處,可以臨摹老師的一幅字畫到廢寢忘食地步,也可以潛心研究中國旗袍的古法刺繡,甚至是為了打好舞蹈基礎,練功時哪怕要折斷了腰,都不會哭著喊累……
她被父親送到貴族女校讀書,周圍都是同齡的女孩,很多時候,她每一幅溫順禮貌的樣子,都是在疏遠著與她搭訕的人,不願融入這個世俗裡。
旁人隻道她溫柔清冷卻規矩到難以接近,像是一尊珍藏在深宅的觀音玉雕像。
殊不知謝音樓見過父母最美好的愛情,見過這世上最耀眼的少年,她隻是不願將心事與人分享,更喜歡在雨天,在老宅的屋簷下懸掛親手做的風鈴,再擺上幾個青花瓷杯,聽著那雨聲垂落的清音和鈴聲。
而她坐在軟椅上,白玉手鐲懶懶地垂在腕間,手指翻著膝上的書籍,心中所念的,是一個人的名字。
傅容與。
那個在她看書時,會在書本和草稿紙都一筆一劃寫下的名字,是在聽雨聲時,忍不住遊神在憧憬著,日後長大了,和他的婚禮會是什麼樣的場景?
風中的鈴聲停了。走進來一個年輕人,是老師的嫡傳學生,站定在木窗前,態度溫和問了句:“老師給你和傅容與定了婚事,你回去怎麼跟謝家主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