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老板年少時來到顏家的那天,正值盛夏,他還是個混跡市井街頭的小乞丐,身上穿著一件很舊的灰色短袖,左胳臂動不了,纏繞著白色繃帶,就這麼一路跟著傅容與踏入了大宅裡。
經過書房時,一道柔柔糯糯的聲音從側門傳來:“容與哥哥,你帶了誰來?”
他腳步驀地停留,視線也隨即看了過去,落在那生得跟玉琢似的女孩身上,風吹來,她手指扶著半扇門而站,白裙被吹得在腳踝邊輕輕晃著。
有那麼一瞬間,顏老板潛下意識地想往傅容與身後躲。
唯恐自己這副粗俗落魄的模樣,驚到了這個小仙女。
他半低著頭,始終是垂著很薄的眼皮,就這麼沉默地看著傅容與腳步往前移,聲線溫和地詢問:“老師呢?”
“在泡茶。”
小仙女回答時的聲音始終是極柔的,很熱心腸要帶他們過去,踩著小步走過來時,沒忘記跟他慢慢打招呼:“你好呀,我叫謝音樓,你叫什麼?”
顏老板抬首看她,嗓音卻卡在了喉嚨眼,半天都說不出個字。
因為他沒有名字,從生下來開始就無名無姓。
好在謝音樓向來懂得察言觀色,沒有追問下去,自然不過叫他大哥哥。
就在這日,顏老板見了這座老宅的主人,也順理成章被留下來。
他沒念過幾年書,平時就在顏家做點幫忙打雜的活,空閒了,就趴在窗台前旁聽顏逢卿講課,很多時候,他總能看見小仙女安安靜靜地坐在桌椅上寫字。
顏逢卿見他喜歡看人寫字,有一日就將他叫到了書房裡問:“你多歲數了?”
他低頭站在桌前,肩背卻挺得很直,隻是不高,瘦出了營養不良的模樣,怕被人瞧輕了去,張口就習慣謊報年齡:“二十三。”
顏逢卿眉頭微皺,沉思了會道:“這個歲數上學是有點晚了。”
對視他黑濃的眉眼,又問:
“想讀書?”
顏老板點頭,片刻又搖頭:“我想識字做生意。”
顏逢卿倒是略感意外,第一次仔細地端詳眼前消瘦嶙峋的少年,他談不上多俊俏,比起傅容與相差甚遠,甚至骨相有點刻薄的感覺,混跡街頭多年緣故,骨子裡早就染上了一身見血的戾氣。
而他,身上同樣帶著股拚勁兒,對命運的不服輸。
顏逢卿什麼也沒說,揮揮手讓他出去。
卻在第二日,就叫人往窗台下添了一張桌椅,供他每日能學上半天。
顏老板學得慢,字也寫的醜,多數時候不少人都會在私下笑話他。
唯有謝音樓會主動跟他搭話聊天,軟乎乎地問:“唔,你真的是二十三歲?”
顏老板看她,像個啞巴似的,不開口。
謝音樓也不惱,睫毛彎彎說:“你比我大十來歲呢,那我叫你叔叔吧。”
顏老板隨便她怎麼叫,字寫完,他收起紙和筆,又摸了摸纏繞在手臂的繃帶。
繃帶下的傷口早已經愈合,卻留下了極為醜惡的疤痕,在顏家,他不想暴露出來被旁人看到,所以當謝音樓想看時,很冷漠拒絕了。
“你看了,會做噩夢。”
謝音樓皺起秀氣的眉頭,忽然伸手摸他的耳根:“你這裡也有疤口,我看了也沒做噩夢呀,容與哥哥說我膽子很大的。”
顏老板微側頭,感覺到她指尖從自己皮膚劃過,透著股甜甜的清香。
隻是轉瞬間就消散,謝音樓從不強人所難,很快笑著說:“不看就不看啦,那我送你一件禮物,你彆拒絕好嗎?”
顏老板下意識問:“什麼?”
謝音樓從自己的書包裡,拿了個極漂亮的玻璃瓶遞給他:“祛疤的護膚品,我從媽媽那裡要來的,你晚上自己塗一塗,就不用在熱天綁這個了。”
顏老板正看著她,半天才僵硬著動作接過來。
謝音樓眼中盛的笑意更明媚三分,抱著書包:“我和容與哥哥約好下課去河邊抓螃蟹,一起嗎?”
顏老板原想拒絕,轉念又想有幾日沒見傅容與了。
他將玻璃瓶小心地藏好,應下謝音樓的邀請:“抓螃蟹我有經驗。”
……
謝音樓的祛疤膏是很有用,他手臂上被惡犬抓咬的傷疤都淡化了,除了從耳根一直蜿蜒到肩頭的那道刻進深骨裡的疤痕,就跟被火燎過,狠狠地烙印在了皮膚上。
他留下了這道疤,就想是紀念著過往不體麵的出身一般。
在顏家待的第三年裡,他冠上了顏這個姓氏,開始借著顏家在文人圈的地位,做起了買賣古董的生意。
為了能識出真貨,他翻遍了顏家的藏書,識字以來,就拚命的學。
起先隻是憑借著一雙眼,在古董街裡淘些值錢的老物件,在轉手賺個中間差價。
這些錢,他也不貪,都全部交給了顏逢卿。
是作為收留他在顏家以來的食衣住行生活費,以及學費。
顏逢卿看著這些錢,再一次仔細地端詳著他,當初那個被惡犬所傷,透著股病氣的年輕少年如今已經蛻變得很成熟,寸頭,眉眼依舊黑濃,穿著黑色褂子和長褲,帶著一股很矛盾的氣質。
既有淡淡書卷氣,又有混跡市井裡的三分野性。
他雙膝跪了下來,重重地朝顏逢卿磕頭,語氣前所未有的認真:“顏老,這些錢還不了您對我的恩情,日後,我要是能拚出個名堂來,一定給您養老送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