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那幾個出來踏春的襴衫少年也都被這動靜吸引了過去,詫異地問左右。
“哪兒弄得這麼大動靜。”
另一個答:“說是有個女子在賣字,畫小像,這字畫都寫得極好。”
需知這些襴衫少年可不是普通的讀書人。
府、州、縣學的生員俗稱也就是秀才,秀才之中也分個三六九等,分彆為廩膳生員、增廣生員、附學生員。
一等是廩膳生員。
由於數額有限,後來秀才日益多了,這才行了擴招,擴招的這批就叫增廣生員,排二等。
三等的附學生員,其實就是二度擴招。
梁製,各省學政每三年都要考校一次生員,依考試成績重新對這三等生員重新編排。
若是你附生考得太差,就不準再穿襴衫,隻能穿青衣以示輕賤。
遠遠地,人群中隱約傳來好事者那麼一兩聲。
“這字寫得當真俊俏!照我看這沒比那些秀才差到哪兒去!”
“哈哈哈我倒是覺得,這字寫得比我見過的那些秀才還漂亮!”
哈?!聽到這沒溜兒的話,於是,眾襴衫少年麵子上頓時掛不住了,不淡定了。
什麼叫比他們寫得好漂亮!可笑!他們那可是六歲就開始描紅大字,八歲就開始學寫小楷的!
這些少年本來最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又考中了秀才,走在路上簡直是春風得意,一團的少年盛氣。
當中有個叫吳朋義的,他家經營了一間刻書坊,家境殷實,人稱吳二郎。
這吳二郎生得波俏,冰肌玉骨,唇紅齒白,一雙新月彎彎眼,兩條遠山如黛眉。
自小生活優渥,性子最是跳脫的吳二郎,聞言瞪圓了眼,一時間來了玩興,笑嘻嘻地扯了同伴過去,分開人叢,決心試她一試。
圍觀的眾人見竟然來了幾個正兒八經的讀書人,紛紛退避了下去,好奇地繼續圍觀。
“娘子,賣字嗎?價錢幾何?”
張幼雙頭也不抬,刷刷落筆:“板子上都寫著呢。”
吳二郎等襴衫少年齊齊去看了一眼,哦了一聲,又好奇地抻著脖子去看這少女紙上的小像。
的確是神韻備至,簡單幾筆就將人之神態勾勒得惟妙惟肖。
“娘子這字寫得漂亮,可是念過書的?”
“學過幾個字。”
“請娘子寫副對聯,要多少筆金?”
張幼雙抬起眼:“說來聽聽?”
一抬頭,麵前這幾個襴衫少年,一個個鮮嫩水靈得就跟攤子上的新鮮大白菜似的,笑得露出個大白牙,十分之陽光燦爛。
“娘子不如就以我們幾人作副對聯。”
張幼雙瞅瞅他們,心裡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勁。
不寫字偏偏叫她寫對聯?來砸場子的?
雖然麵前這一水青蔥的小鮮肉,但張幼雙的態度還是十分堅決: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鮮肉不能屈。
“行倒是行——但是吧——”
“如何?”
張幼雙掙紮了一下,掙紮失敗,誠懇地說:“得加錢。”
為首的那個倒也爽快,“行。”
張幼雙提筆,略一沉思,提筆寫下了這二十幾個字。
這些少年看麵前的少女氣勢陡然一變,眉如峰聚,眼似秋水,整個人周身的氣質都凜然一變,變得認真了許多。
眾人看她寫字,心本來就跟貓撓似的,見她寫完了,紛紛走上前去一看,隻見這紙頁上寫著兩行行草。
上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
下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吳二郎愣了一愣,這對子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這風對雨,家對國,耳對心, 對仗工整。
拿在口中咀嚼了兩三遍,竟也如讀書聲一般琅琅上口。最主要的是這副對子簡直再貼合他們的身份不過了!
再看這行草,融了古隸的寫法,飄逸中又不失雄健、古拙。若非是既善於書法,研究多時,卻不會將這行草與古隸結合得如此圓融,自成一家。
他心口一蕩,連帶著眾人心下都是一驚。
他下意識脫口而出,喝了句“好!”
“娘子當真是有些真本事的,”這些襴衫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一陣耳熱,都有些敬佩有些不好意思笑起來,“咱們可算是服了。”
這一副對子,對這些越縣的生員不諦於靜夜驚雷。
於是,這些原本來挑事的少年當下也收起了對張幼雙的輕視之心。
看來這是個有學問的不櫛進士。
這個年頭有文才的女性不是沒有,但是少。
再一看麵前的少女穿著打扮都平平無奇,一身粗布衫裙,裙擺打著補丁,袖口沾了不少墨漬,很是樸素與窘迫。
不由心裡暗暗惋惜。
將這二十多個字默記在心上,權當作對自己的勸勉,這些越縣的生員,心滿意足,交頭接耳地走了。
“說是有真本事的……”
“嚇!竟是連這些秀才老爺都承認了不成?”
這一來,那些本還持著觀望態度的人,也都爭先恐後地圍了過來。
一天下來,竟然也有了百八文的進賬。
張幼雙一直都不是個虧待自己的人,傍晚買了點兒炸得酥酥脆脆的小魚,又拎了兩條鹹魚回家去蒸。
這一路上,讀書人簡直就跟路邊大白菜似的處處可見,或慢行,或快步,或坐或立,或是借著暮色在樹底下念書,又或是三五成群結社去喝酒。
小魚炸得金黃,外焦裡嫩,鮮美鹹香,金黃色的油漬滲進了油紙包裡。
咬著炸小魚,張幼雙心裡感歎這個世界對於科舉的狂熱,對於生員的發自內心的尊崇。
那些閒得蛋疼來挑事兒的襴衫少年們隻是幫她稍微宣傳了一下,這一下午她的攤子幾乎是就人滿為患了。
這些讀書人和後世忙著高考的苦逼中學生有何區彆,可能唯一的區彆在於他們這考的是高考 考研 公務員超強合體版,畢業之後還包分配鐵飯碗。
看得張幼雙這個中學老師心中不禁升騰起了淡淡的思鄉之情與森森的苦逼感。
科舉與高考還有些不同,考中了那可真是鯉魚躍龍門,實打實地實現了階級跨越。要是考上了秀才,家裡就能免除二丁差役,廩膳生每個月還有廩米六鬥作補貼。考上了舉人和進士就能做官,若是入了翰林院,那可是前途一片明亮。
就大梁人的“舉業觀”這三個字簡直能寫出一篇小論文出來。
甚至不少人臨終前還把子孫叫到床前,諄諄教導一番,一定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光宗耀祖啊,然後才嗝屁。
周霞芬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有時候張幼雙對她深表同情和佩服,掏心掏肺,嘔心瀝血地奉獻在小廢物身上,這是何等的勇氣,令她為之肅然起敬。
就在這時卻忽然聽到身後又有人在叫她名字。
“雙雙……是你嗎?”
張幼雙下意識地就看了過去,差點兒就被閃瞎了一雙狗眼。
田翩翩和陸承望,就這對男女主,正比肩站在後麵驚訝地看著自己。
一個嬌俏明麗,一個神清骨秀。
這倆人衣著板正乾淨,站在一起就宛如金童玉女一般登對,也難怪本尊自卑呢。
鬼使神差地,張幼雙默默扯了一下衣角。
她這手上和衣服上到處都是墨漬。
就算這樣,她也不能輸!咳咳咳!至少不能給本尊掉價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