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樟珩僵在沈府門前,四十歲上下的年紀,身形高大淩厲。
他不笑時,那種常年混跡軍營,從骨子裡就帶著鐵血殺氣的眸光,令人不寒而栗。
“太夫人呢?”
沈樟珩冷冷朝那婆子問。
婆子早就被這氣勢震得小腿肚打顫,戰戰兢兢道:“太夫人這個時辰,應是去了內院小佛堂禮佛。”
沈樟珩眉心一蹙,按在腰間刀柄上的大掌收緊,大步流星往沈府內院走去。
“母親。”
沈太夫人正跪在小佛堂的蒲團上念佛經,冷不伶仃被身後突然出現的沙啞聲音,嚇了一大跳。
手心裡撚著的佛珠抖了抖,“啪”的一聲,掉在了蒲團上。
“你這孩子,有什麼事就在外頭直說。”
“也不讓丫鬟通報一聲。”
“嚇我做何?”沈太夫人擰眉看向麵色僵冷,站在身後的長子沈樟珩。
沈樟珩抿了抿唇,臉上神情古怪得厲害:“兒子聽外頭守門的婆子說,方才府上來了一位貴客,母親是極喜歡的。”
沈太夫人想到林驚枝,臉上露出了幾分笑意:“是個小輩。”
“是河東裴氏的長孫媳婦,在河東做客時,我就極喜歡她。”
“今年開春和她夫君來了汴京,今日上門瞧我,是個事事貼心乖巧的好孩子。”
“河東裴氏的長孫媳婦?”沈樟珩死死地咬著後牙槽,麵若寒霜。
他分明瞧得清楚,那張臉和他的妻子白玄月一般無二,怎麼可能會是河東裴氏的長孫媳婦。
“可我瞧她像極了觀韻的母親,白玄月。”
沈太夫人聞言細細打量沈樟珩麵上神情,頃刻間她蒼老臉龐淩厲一顫,唇角翕動。
她盯著沈樟珩厲聲道:“你又犯了什麼失心瘋。”
“那孩子才及笄沒兩年,你莫要魔怔把她當成彆的東西,你想想你那妻子都死了多少年了,裴家長孫媳婦可是和你觀韻姐兒一般的年紀。”
沈太夫人的話,像一記耳光狠狠抽在沈樟珩的臉上。
沈樟珩渾身僵冷,瞳孔極速一縮,有些失魂落魄站在原處。
小佛堂內,檀香籠著青煙嫋嫋升騰,落在蓮花桌案上慈眉善目的菩薩身上,仿佛四周的空氣都凝固了。
“母親,兒子心裡真的難受。”
沈樟珩就像被困在牢籠裡的野獸,他寬闊肩膀,瞬間塌軟。
再也堅持不住,雙手捂著淩厲臉龐,情緒崩潰跪倒在沈太夫人身前。
“兒子也不想這樣。”
“可是她死的時候是在外頭,難產生下觀韻姐兒,又被月氏王族追殺。”
“這麼多年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兒子連她最後一麵都沒見著,心裡總藏著一個惦記,也許玄月還活著也不一定。”
沈太夫人蒼老的掌心落在沈樟珩微微發顫的肩膀上,她長長的歎息了聲:“不想了,都過去了。”
“這世間千千萬萬的人,有一兩個生得相像的也許是巧合罷了。”
“你想想你家觀韻,你不也說她無論是表情動作,還是平日的穿衣喜好都和她母親極為相似麼。”
沈樟珩有些絕望地搖了搖頭,喉嚨苦澀得厲害。
沈太夫人看著從小到大從未哭過的長子,今日竟這般哭倒在她身前,心底也同樣難受得厲害。
可惜沈家男人,個個癡情,性子更是倔強的幾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她抿了抿唇,沉聲道:“枝枝不是你那妻子玄月,她自小出生在河東郡的豫章侯府,是個庶出的女兒,一切生活軌跡都有跡可循。”
“你若心底難受,就把她當作普通小輩,汴京就這麼大的地方,來來往往總要見的。”
長久的沉默後。
沈樟珩深吸口氣,慢慢站了起來:“兒子知道的。”
他聲音一頓,繼續道:“兒子原打算等觀韻姐兒成親後,再告訴她,她母親玄月的身份。”
“如今兒子想了想,觀韻心大,又被兒子寵得不知天高地厚,若再知曉她母親的身份,也不知是福還是禍。”
“所以兒子決定把這個秘密,暫時永遠藏下去。”
“她想嫁給大皇子,想成為燕北的太子妃,未來的皇後,兒子自然會替她做到。”
沈太夫人聞言,點了點頭:“你有顧慮是沒錯。”
“沈家不比另外五姓,沈家的榮耀,是沈家兒郎拿命鋪出來的路。”
“程春娘那邊,你確定她沒告訴觀韻姐兒?”
沈樟珩唇角微翹,譏諷一笑:“她不敢說的。”
“這些年她一直被月氏追殺,她不識字又隻是個侍女,身旁都有人盯著。”
“觀韻那性子,若是知道了自己母親的真實身份,肯定要鬨。”
沈太夫人點了點頭,垂眸看著手心裡的佛珠。
她眼眸依舊慈祥,語調極淡:“既然如此,就把那婦人給毒聾毒啞去。”
“遠遠丟到莊子上,一輩子不要出現在觀韻姐兒麵前。”
“免得惹生是非。”
“是,兒子知道。”沈樟珩點頭道。
“你出去吧,我有些累了。”沈太夫人不再看沈樟珩,跪在佛前閉眼念經。
沈樟珩才從小佛堂出去,就見沈觀韻和一群沈家兒郎從府外歸來。
她穿著男裝,唇紅齒白,眉宇間神色肆意飛揚。
雖美得格外靈動,但莫名的,沈樟珩竟突然覺得沈觀韻和她母親生得一點也不像。
“父親回來了。”沈觀韻上前朝沈樟珩。
見沈樟珩有些愣神的模樣,她眼中疑惑一閃而過:“父親?”
沈樟珩回神,勉強笑了笑:“京郊騎馬可是好玩?”
沈觀韻點了點頭,然後不經意問:“今日家中可是有客?”
沈樟珩一愣,腦中極快閃過一張臉,他抿了抿唇:“聽說你祖母請了客人,我倒是沒見過。”
沈觀韻這才垂下眼眸,朝沈樟珩撒嬌道:“下回京郊騎馬,父親陪著一同去吧。”
“上官家那嫡女,總是不給女兒麵子,回回賽馬都要贏女兒一局。”
沈樟珩寵溺拍了拍沈觀韻:“你去玩吧。”
“我去書房。”
沈樟珩走後,沈觀韻轉身去了自己的小院。
她才進去不久,就有丫鬟進門悄聲朝她耳語。
“姑娘,今日裴家少夫人來了,和太夫人在花廳裡說了許久的話。”
“奴婢不敢近前,卻見太夫人讓人去小佛堂裡拿了一串羊脂玉佛珠,送給了裴家少夫人。”
沈觀韻眸色微閃,朝丫鬟吩咐:“你想辦法讓春娘來見我。”
“是。”
丫鬟趕忙躬身退了下去。
半個時辰後,程春娘彎腰從外頭進來。
她瘦得厲害,就顯得麵上的疤痕愈發的猙獰恐怖,進門後恭恭敬敬朝沈觀韻行禮。
“姑娘。”
沈觀韻深深打量程春娘許久,才問:“那串送到崔家的佛珠,你確定不會被查出什麼問題?”
程春娘想了想,又搖了搖頭:“若是尋常郎中,自然發現不了。”
“若是遇到擅長用毒的,老奴不敢保證。”
“隻是老奴想不明白,姑娘為何要對崔家長孫媳下手?”程春娘小心翼翼問道。
沈觀韻霎時淡淡笑出聲來,她眼角眉梢都攏著冷色:“燕北五姓,大皇子與我定親本就是板上釘釘子的事。”
“裴家二姑娘既然想同我們沈家聯姻,那就必須讓他們斷了與崔家的姻親關係。”
“媽媽可彆忘了,宮中德妃崔氏雖不得寵,可同樣生有一子,若裴家長房隻有裴漪珍那一個病懨懨的嫡女,遲早要死,我也就不放在眼裡。”
“但大房還有位嫡出的二姑娘,聽說極得寵愛。”
“可惜我不是男子,我若是男子……”沈觀韻眼中淩厲一閃而過。
“那毒藥,你可還有。”沈觀韻突然朝程春娘伸手。
程春娘縮在袖中的指尖發緊,慢慢掏出了一個瓷瓶遞給沈觀韻:“老奴隻有這些,是當初……當初老奴的母親交給老奴的。”
沈觀韻視線落在程春娘蒼老無比的掌心上,她薄唇微抿,用繡帕抱著掌心接過那瓷瓶。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我若有事找你,會讓柳兒去馬房尋你的。”
這一刻,程春娘看著沈觀韻嬌美的臉龐欲言又止。
“程媽媽還有什麼想說的?”沈觀韻聲音微冷問。
程春娘幾欲|脫口而出的話,又硬生生被她忍了下來。
她存著私心,寧願沈觀韻一輩子不知道,那個供在沈家祠堂裡,牌位上刻著“白氏”二字的女人,究竟是何種高貴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