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傍晚。
晚風席卷暮雲,金色餘暉埋入荒野,黑暗奔湧。
崔家內院,裴漪珍頭戴抹額靠在榻上,小臉煞白,唇上不見任何血色,眉間發青病氣極重。
崔家太夫人李氏僵著臉,站在裴漪珍榻前,拉聳的唇瓣壓著怒意,冷眼盯著周氏。
周氏近來瘦得厲害,衣裳穿在身上空蕩蕩的極為顯老,就越發顯得她麵相刻薄,脾氣怪異。
崔太夫人的聲音有些許尖銳:“漪珍姐兒,你倒是說說,你嫁我崔氏七年,誕下一子一女。”
“我崔家何不是把你當作家中明珠疼愛,就連子嗣一事,也都顧及你的身子,並未給你施加任何壓力。”
“好端端的,你家母親帶著裴家的仆婦小廝在我崔府門前胡鬨,周氏她不要麵子,我崔家可向來注重麵子的。”
裴漪珍緊緊抿著唇,眼眶裡泛著霧氣一樣的淚花,視線避開崔太夫人,冷冷落在窗外顯得格外慘寂的夕陽上。
周氏忽地冷笑一聲,眼中盛滿怒意,擋在裴漪珍身前,盯著催太夫人李氏道。
“府外的郎中請了,宮裡的禦醫也請了。”
“我家漪珍近來身體變成這般模樣,究竟是娘胎裡帶來的弱症,還是因為在你們崔家府上照顧不周被人暗害。”
“讓郎中和宮中禦醫診了脈便可知曉。”
崔太夫人見周氏底氣十足,她先是一愣,然後心底湧出一股不太好的預感。
但是郎中和禦醫都已經候在外頭,若這會子她不同意人上前診脈,更顯得崔家有鬼。
崔太夫人朝一旁站著的婆子點了點頭。
不一會兒,外頭走進來個郎中打扮的男人和兩個穿著官袍的禦醫。
屋裡靜得落針可聞,每個人都下意識屏住呼吸。
前兩個郎中診脈許久,然後朝崔太夫人搖了搖頭:“小人醫術不精,除了診出少夫人先天體弱外,並未查到彆的原因。”
崔太夫人聞言心底緩緩鬆了一大口氣。
等到第位郎中,那郎眉頭一動,從藥箱中取出銀針,紮破裴漪珍指尖。
霎時,湧出一股黑血,落在雪白的帕上。
屋中所有人麵色都變了。
崔太夫人盯著那血,隻覺得心口發慌,抱著僥幸的心思問:“這是因弱症造成的?”
郎中搖頭:“老朽不知,瞧著不像是身體的弱症,卻也不能確定是否是毒物造成的。”
崔太夫人聽了這話,頓時臉上就露出驚詫的神色來,她渾身緊繃麵色極為難看道:“會不會診錯了?”
周氏眸光淬著冷意,像冰冷的蛇信子一樣勒在崔太夫人李氏身上:“五姓崔氏,就是這般做派?”
崔太夫人被這般羞辱,霎時再也忍耐不住,朝周氏冷喝道:“周氏!”
“再怎麼說我也是你的長輩,就算是你婆母鐘氏見了我,也得對客客氣氣。”
周氏仿若未覺,指著裴漪珍指尖上那一滴稠黑的血,看向宮中來的兩位禦醫。
裴漪珍忽然捂著心口猛咳起來,她雙頰透出一抹極其不正常的紅暈。瘦得隻剩骨頭的身體蜷著,若不是身旁有丫鬟攙扶,她估計連坐都坐不穩。
崔太夫人見裴漪珍咳成這般模樣,也是一陣心驚,又見屋中四下窗子都是關著,就擰眉朝丫鬟吩咐:“去多抬幾個銀霜炭盆進來。”
“再把隔扇旁的檻窗開上一點透風,這屋裡檀香味這般重,你們這些伺候的人也不知上點心。”
等丫鬟端來炭盆,又開了些窗子通風,裴漪珍咳嗽的聲音忽然一頓,她軟軟倒了下去,極瘦手腕上戴著的那串羊脂玉佛珠,驟然從手腕垂落,掉在地上,碎了一顆。
“少夫人。”屋中有丫鬟的驚呼聲。
裴漪珍幽幽一歎,腰後墊著厚實的大迎枕子,努力朝崔太夫人笑了笑:“祖母,是孫媳身子骨不爭氣,讓家中擔心。”
“也請祖母莫要怪罪我家母親,她愛女心切,遇著我這病難免慌亂,就愛胡思亂想。”
裴漪珍聲音嘶啞,霧蒙蒙的眼中帶著哀求的神色。
崔太夫人李氏素來喜愛這個長孫媳婦,知書達理性子溫順,做事更是麵麵俱到,跟家中妯娌相處也是極好,從不讓她費心,隻是除了生子骨差些,好在也給長孫生了兩個哥兒。
裴漪珍見崔太夫人麵上神色微鬆,心底輕輕一歎,忍著那股令她眩暈的惡心,朝一旁的丫鬟招了招手:“素兒,你把地上的羊脂玉佛珠撿給我。”
丫鬟素兒慌忙撿起羊脂玉佛珠,雙手托著遞給裴漪珍:“少夫人,這佛珠方才磕碎了一顆。”
裴漪珍就要伸手接過。
“等一下!”
屋中,一直默不作聲的兩位禦醫,同時變了臉色,視線陡然落在地上那顆,碎裂了的羊脂玉佛珠上。
“怎麼了?”
崔太夫人一下子捏緊手中繡帕,胸腔裡一口氣提著,連呼吸都忘了。
兩個禦醫從藥箱了找出絲帕,用絲帕包裹著掌心,拿起丫鬟素兒手中托著的羊脂玉佛珠,細細觀察許久。
“勞煩崔太夫人讓丫鬟去打一盆滾水來。”其中一個禦醫出聲道。
崔太夫人心底驚濤駭浪,努力平緩聲音朝丫鬟吩咐:“還不快去。”
滾水端來,佛珠丟到水裡一泡,屋中便泛起一股淡淡的苦香。
禦醫取了銀針,往那滾水裡一試,銀針不過片刻變得烏黑無比。
屋子裡,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崔太夫人身旁的貼身婆子,極有眼色,讓人把屋裡伺候的大小丫鬟都遣了出去。
禦醫撒了一把藥粉到銅盆裡,盆中的水極快變了顏色。
“這毒瞧著像是鉤吻。”
周氏目光像是能吃人,死死盯著崔太夫人質問:“你們崔家倒是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我家漪珍手腕上戴著的佛珠,怎麼會有毒?”
崔太夫人看著銅盆裡沉著的佛珠,一陣心驚肉跳,顫著唇問裴漪珍:“漪珍姐兒,你這串佛珠是從哪處得來的?”
裴漪珍眸色有些呆滯看向崔太夫人:“祖母難道忘了,是我壽辰那日,沈家的太夫人送我的生辰禮。”
“說是放在佛前開過光,保平安的東西。”
崔太夫人當場倒吸一口涼氣,手腳冰涼,身體沒站穩往後退了一步,若不是婆子眼疾手快扶著,估計就摔在地上了。
“究竟是怎麼回事?”崔太夫人視線落在裴漪珍屋中伺候的丫鬟婆子身上,分明是起了殺意的。
這時候,周氏冷笑一聲。
“我家漪珍身旁幾個貼身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是從裴家陪嫁到你們崔氏府上的,你莫不是覺得是,我們裴氏在賊喊捉賊?”
“李氏,你可彆忘了,你們崔家是答應過要給我裴家一個說法的。”
裴氏作為目前的五姓之首,自然不是好惹,加上周氏態度強橫,又鬨得人儘皆知。
崔太夫人理虧之下,隻能一不做一不休,乾脆把這禍事往沈家身上引。
不管是不是沈家做的,能先把崔家摘出去就是好事。
想到這裡,崔太夫人朝身旁婆子吩咐:“派一個手腳利索的,現下就去沈家。”
“把沈太夫人請到崔家裡。”
“若沈太夫人要問緣由,那就把事情如實相告。”
等婆子退出去,崔太夫人抿了抿唇,似想緩和氣氛。
然而周氏垂眼坐在裴漪珍榻前,連眼角餘光都不分給她半絲。
屋裡,氣氛凝重。
廊下候著的丫鬟,大氣不敢喘一下。
郎中已經被有眼色的婆子,封了厚厚的紅包請了出去。
宮中的兩位禦醫倒是留在府中,畢竟等會沈太夫人要來,這事也得有個見證。
一個時辰後。
黑如濃墨的漆夜裡,沈家馬車悄無聲息停在崔府門前。
沈太夫人被丫鬟婆子扶著,腳步匆忙往裴漪珍的院子走去。
崔家府門外,林驚枝和裴硯依舊在那輛不起眼的馬車裡。
馬車內空間狹小,加之裴硯身形高大,林驚枝無論怎麼小心,隻要略微一動,就難免撞到他身上。
她已經在裴硯懷裡睡了足足小半時辰,這會子被裴硯滾燙唇瓣吻醒。
男人深邃眸光落在她身上,語調燙人:“枝枝。”
林驚枝長睫顫了顫,緩緩睜開。
她順著裴硯冷白掌心指著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見沈太夫人被人扶著進了崔家宅子。
林驚枝心口像是被人堵了一樣,連喘息都覺得萬分吃力。
“枝枝,我們不妨賭一賭。”
“沈太夫人會怎麼做?”
裴硯唇角勾著笑,指腹慢條斯理擦過林驚枝嫣紅的唇瓣,炙熱嗓音落在她耳畔上,帶著酥|酥的麻癢。
林驚枝緊緊抿著唇,偏過頭避開裴硯有些粗糲的指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