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色,眼看又要下雨。
沈樟珩抹了一把臉上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的潮濕,語調發緊。
良久,林驚枝忽然伸手掀開車簾,她走出馬車,輕抿著的唇角透著疏離。
“為什麼?”她沉黑的視線,冷冷看著沈樟珩。
“你明知帶著大皇子那點禁軍和沈家的兵馬逼宮,絕對不可能成功。”
“為什麼,還要那樣做?”
沈樟珩狼狽避開林驚枝的視線,他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告訴她。
“您是覺得虧欠嗎?”
“對不起阿娘,虧欠於我?”林驚枝扶著馬車,往前走了一步。
她周身透著冷意。
沈樟珩眸光震顫,蒼涼的眼睛泛起波瀾:“枝枝,不光是因為你和你的阿娘。”
“十八年前的錯誤,不該再繼續延續下去。”
“當年你阿娘會發生意外,除了月氏皇族的刺殺,還有一部分原因,是五姓除了鐘家外的四姓,他們為了阻止她入宮為後,而暗中加害。”
“包括我的家族,沈家。”
“燕北立國想要強盛,皇權必須得到集中,五姓存在,世家大族牽製著皇權,早該消除。這是沈家的命,也是沈家百年來被養大的野心,已經忘了沈家最開始,該是為國為民的族訓。”
“沈氏不破不立,十八年前沈家犯下的錯,就由我償還,在我這裡結束。”
“逼宮不過是用極小部分的犧牲,換得天下長久的太平,白玉京救我出大理寺,而我護你回月氏,月氏與燕北保持兩國和平。”
林驚枝愣愣看著沈樟珩,她一開始就料到他逼宮真正目的不在權勢,但沒想到沈樟珩會做到如此地步。
可逼宮是謀逆,牽連九族的死罪。
沈太夫人之所以不願交出兵權,換得沈樟珩自由,就是還抱著沈家可以一搏的心態,估計太夫人也料不到,自己最驕傲的長子,竟然來了個釜底抽薪,險之又險地走了眼下這一步棋。
沈家是死是生,日後將不再由沈氏掌控,而是明堂高座上的天子。
沈樟珩眼中灌滿慈愛,他終於鼓起勇氣,伸手摸了摸林驚枝微微有些淩亂的腦袋:“我不能把你母親活著送回故土,枝枝你代我送她回去,去看看她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你舅舅白玉京會在烏依江渡口等你。”
“雲誌送完你後,隨你一同留在月氏,你若有事大可尋他幫助。”
“去吧,莫要耽誤時辰。”
沈樟珩說完,沒有任何留戀翻身上馬,他朝林驚枝擺了擺手,聲音哽咽:“願吾枝兒日後,平安百歲,雲闊萬裡。”
“無需記掛。”
林驚枝看著沈樟珩遠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姑娘,莫要寒涼了身子。”青梅跳下馬車,手裡拿了一個極厚的鬥篷,輕輕披在林驚枝的肩頭。
林驚枝心底泛著酸澀情緒,眨了眨眼睛努力壓下眼底的濕潤,朝青梅點了點頭。
馬車再次啟動,烏壓壓的林子裡,伴隨著幢幢的樹影,暗中有數個身影悄然閃過,無聲無息。
三月的春,四下濕漉漉一片。
在第一縷朝陽從鬆林枝頭一躍而出的時候,汴京皇宮一桶桶清水潑下去,已經衝淡了那濃稠不散的血腥味。
宣政殿,燕帝蕭禦章高坐在龍椅上,殿中死寂。
大皇子蕭琂被人用繩索捆著五花大綁丟進殿中,他頭發淩亂眼角還腫了一大塊,說不出的狼狽。
“父皇,兒臣錯了。”
“兒臣不該聽從舅舅的忽悠,不知死活想要奪去裴硯的太子之位,那不是兒臣該惦記的東西。”
“求父皇繞過兒臣這一回,兒臣再也不敢了。”
天子眼中神情說不出的嘲諷,他涼薄的唇角翹了翹:“你還知道錯?”
“朕以為你不知死活。”
宣政殿中站著的朝臣戰戰兢兢,沒人敢開口說話。
因為就在半個時辰前,但凡給大皇子求情的,或者與沈家沾親帶故還不知低調的朝臣。
帝王沒審問任何緣由,直接召來禁軍,把人捆了用巾帕堵著嘴巴拖出去,鮮紅的血沿著白玉朝階蜿蜒而下,落在每個人眼中,是極具震懾的警告。
“王九德。”蕭禦章指著地上趴著的像蠕蟲一樣的大皇子蕭琂。
蕭琂聞言麵色大變,驚叫一聲:“父皇。”
“父皇兒臣真的錯了,求父皇繞過兒臣。”
“陛下,沈樟珩求見。”宣政殿外響起內侍詢問的聲音。
“宣。”
蕭禦章微微一笑,眼神幽深,饒有興致落在從殿外走進來的沈樟珩身上:“沈愛卿,真是許久不見,讓朕掛念。”
沈樟珩重新梳洗過,換了乾淨衣裳,許久沒有打理的頭發和胡茬,也打理得乾淨整潔。
他朝蕭禦章跪下去:“陛下。”
“臣有罪。”
“求陛下賜罪。”
蕭禦章修長指尖,在龍椅的扶手上慢慢敲著,似笑非笑:“你同朕說說,你有什麼罪。”
“臣帶著大皇子逆謀,以及臣十八年前做下的那些蠢事。”
“今日求陛下,賜臣一死。”沈樟珩說完,匍匐在地上,寬闊的背脊依舊筆挺。
蕭禦章霎時就笑了笑,那笑容裡帶了幾分深意,他朝外抬手:“先由禁軍押下去,打入天牢,日後在議。”
沈樟珩沒有反抗,隻是經過大皇子蕭琂身旁的時候,腳下步伐微有片刻停頓。
蕭琂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珠子,他死死盯著沈樟珩離去的背影,本還想著若是舅舅活著能整合沈家手中掌控的兵權,就算不能逼入汴京,至少能救他一命。
可他怎麼也料不到,沈樟珩竟然就這樣子認罪,連辯駁一句都不願,那他當初唆使他謀反是為了什麼?
那他算什麼?
蕭琂隻覺有冷汗從背脊滑落,一股寒氣順著地上的青磚,瘋一樣地往他骨縫皮肉深處鑽去,身體不受控製抖入篩子。
“父皇,為什麼?”
後知後覺的蕭琂猛然抬頭,盯著高座上的帝王:“到底是為什麼?”
“父皇為什麼要忽然寵愛兒臣,給兒臣希望,給兒臣禁軍,卻又要忽然放棄兒臣。”
“難道父皇做的這一切,就是等著兒臣謀反,成為裴硯登天立威的墊腳石是嗎?”
“可這些年,兒臣做錯什麼?”
大皇子蕭琂撐在地上的大掌緩緩捏緊成拳,他眼中是濃濃的不甘。
這一刻,他寧願他這個萬人之上的父皇,是像厭惡不喜二皇子那般不喜他,至少這樣不用給他所有的希望,把他高高捧起,又把他踹下深淵。
可他所有的疑問和不甘,注定等不來一個答案。
蕭禦章厭惡瞥了一眼地上跪著大皇子:“王九德。”
“拖下去,關入天牢。”
伴著大皇子琂淒厲的呼喊聲,他被宮中禁軍拖了下去。
宣政殿,朝臣低垂著腦袋,沒有人敢抬眸去探究蕭禦章眼中的情緒。
帝王心思之深,手段之狠,連自己親生的兒子從能往深算計,他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經過此事,五姓中沈氏一族也算是完了,就算不株連九族,但也活難逃牽連,同樣那些暗中一直支持大皇子的家族,也在這一次的逼宮中,全被連根拔起,不留餘地。
“退朝。”一夜未睡的蕭禦章,在處理完朝堂瑣碎後,他狠狠一咬舌尖,掩去疲憊站了起來。
他心裡記掛著的,永遠隻有裴硯,他費儘心思手段培養出來的繼承人。
東宮,寢殿。
空氣裡濃重藥味透著令人心慌的苦澀。
樓倚山洗乾淨手,給昏迷不醒的裴硯重新包紮傷口後,又讓人熬了濃濃的凝血藥,用木棍撬開他的嘴巴,灌了大半碗下去。
鼻息極弱,身上體溫也涼得厲害,看著就像快死一樣的人,也不知道他是靠什麼毅力,支撐著他最後一口氣。
“陛下。”宮人婢女皆下跪行禮。
樓倚山站起身,也要跟著跪下行禮。
燕帝聲音冷冷道:“你忙你的,無需管朕。”
“太子情況如何?”
樓倚山指著宮婢端出去的一盆血水,疲憊歎了口氣:“臣已經熬了藥給太子殿下灌下,被匕首刺穿的心脈附近,也施了針。”
“這幾日若能止住血,還能有醒來的機會。”
“若是不能。”
樓倚山一掀衣擺,朝蕭禦章跪了下去:“臣希望陛下有一個心理準備。”
“臣隻能儘力而為。”
蕭禦章目光凝滯了一瞬,沉默許久沒有說話,他負在身後的掌心抖得厲害。
許久,他咬著牙關恨鐵不成鋼,忍著心口急劇的絞痛罵道:“孽障。”
“為了一個女人,真是連命都不要了。”
愛之深,責之切。
樓倚山垂眼,沉默無言。
寂靜無聲的東宮寢殿,蕭禦章眸色閃了閃:“朕記得你是司天監監正。”
“跟隨吾兒多久了?”
樓倚山不敢隱瞞:“回陛下。”
“太子殿下跟隨裴家太爺裴懷瑾在汴京讀書時,臣是太子殿下兒時的玩伴。”
“是嗎?原來你也是裴懷瑾的學生,難怪。”蕭禦章笑了笑,沒再說話。
他出了東宮往禦書房的方向走,可沒走幾步身體忽然晃了晃,差點站不穩。
“陛下,奴才扶著您,您當心些。”
蕭禦章搖頭,仿若是自言自語:“聽說他昏迷前,派了整個暗衛營,護她出燕北。”
“這是何必。”
“難不成他還怕朕暗中派人,殺了他心愛的女人?”
帝王看著空蕩蕩的宮道,和退避三舍的宮人,眼中有一閃而過的失落。:,,.